一点墨色自笔尖荡下,化作铺天盖地的乌黑狂潮,张宏正紧抓严契肩膀不放,单手握拳击出。雄厚的拳劲将浪潮切开,华服的老者怒发须张。
“小王八蛋,你要造反吗!”
“反?”严契冷笑,“连上面的‘正’都没有了,还说什么‘反’!”
他猛得振袖挣脱张宏正的擒拿,被击溃的墨色狂潮倒悬而起,在严契背后化作一尊面容消瘦肚皮鼓胀的鬼怪,双爪一合便向老人抓来。这是常受饥渴之苦的“饿鬼”,专食敌人神通法术,无论何种心相何等术式击出,都要被其吞入腹中。
张宏正守在皇宫门前一步不退,双臂环绕虚抱与胸前,掌中浮现紫青二色真气。他将二色真气在掌中压为一圆,双掌平平推出,舌绽春雷:“破!”
青紫二气飞射而出,被严契画出的饿鬼一口吞下。可一瞬之后饿鬼便惨叫着摔倒在地,抱着肚皮连连哀呼。它耳鼻口处均发出二色光芒,原本干瘪的躯体飞速膨胀,如气球般轰得炸散开来。撑爆饿鬼的气弹光芒大放,变化为一尊身穿道袍的威武神像。
神像手持双剑,长发飘飘,眉眼间与张宏正本人竟有七八分相似。严契的饿鬼无法将其吞噬,因为这不是任何一相的无常法术式,这是张宏正的武道化身,除魔卫道的真武大帝神像!
严契面色更加糟糕:“老不死的……你认真想打吗?!”
“混账东西,平时被娇惯得不成样子了,老子今日便要狠狠揍你一顿!”真武将军对弟子怒目而视,“也不看看你画得是什么狗屁。讲了多少遍的相由心生,结果你和师傅斗法用饿鬼外道?这是保家卫国的男人该用的神通吗?你是正道魁首,你要画的是正大光明!”
“老子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他果真气急了,手中毛笔再一挥动,竟生出无边血海,恶鬼邪魔。数不清的漆黑魔物在海中吞噬厮杀,带着滔天邪气冲向张宏正的真武战意。老人竖起双掌,在身前奋力一拍,武道化身同时照做,正义凛然之意气随音浪迫发,将诸多邪魔轰回平平无奇的墨点。张宏正一瞬横渡妖魔海,苍老的手掌上青筋暴起,扣向严契的天灵盖。他要靠身为武者的优势速战速决,趁这孽徒赌气将其快速擒下。
“近身战?”严契嗤笑,“以为老子怕吗!”
一条黑色束带自严契袖袍中飞出,正是先前他吊起兵部尚书时所用的术式。那黑带一触老人的锦衣,顿时如蛇般敏捷地绕臂缠上,张宏正身为武道强者却生生停在了原地,他的行动被那黑道完全束缚了。
六韬印·贵气杀,严契的祸相·显现,下克上的贫寒衣带,专克高位贵族的因果术式。
严契深深吸了口气:“老头子我不想伤你,到此为止。”
“你不想伤我,亏你还记着我这个老师。”张宏正冷笑,“但之后你要做什么?你要去皇宫里质问皇帝吗?如果你得到的答案和你的猜想相同,你又打算怎么做?”
严契咬牙:“关你屁——”
“我之所以在这里拦你,就是因为这事和我有关系!”老人暴喝,“你有问题,你生了气,你就要不管不顾地来闯皇宫,要逼问这偌大帝国的统治者。可你想没想过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你想没想过你正在做什么?”
“这是永光帝国的太清宫,不是你严契的后花园子。你再是有能耐再是有特权,有些规矩你也必须得守,你得自己管着点自己!因为你严契是一个人,你要考虑其他人和大环境,你要是只想着自己随心所欲,那你就成了恶性化的鬼!”
严契一直在调理呼吸,尽力压制着体内汹涌的情绪。但此时此刻他的呼吸乱了,他的声音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说了……我不想听你废话!!!”
他手中毛笔狠厉地劈出,墨色化作封条就要堵上张宏正的嘴巴。张宏正叹了口气,他瘦高的身躯内响起声声爆响,自血与骨中爆发的力量使他挣脱了束缚。真武大帝神像出现在他的身后,与老人的本体一同结印,两者的声音不断共鸣,令宣言声肃穆如梵音。
“弘扬正法,秉律荡魔。荒相·创界,真武印·弘法天!”
黑暗荒凉的太清宫顿时被崭新的世界覆盖,但见片片祥云升起,朵朵莲花盛开,无数只香火的烟气逸散,化作平和祥瑞的淡黄色天空。此处仿若帝国神话中的神庭仙境,一位位神气十足的天兵天将持兵器立于云中,长而又长的台阶一路自云间绵延向上,通往此层天顶的古老神殿。
张宏正与真武大帝便立在神殿之前,香火的烟气环绕在武道化身周边,为它披上崭新的铠甲。张宏正一指点出,武道虚像迎风而长,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巨神,它举起降妖除魔的大剑,向严契当头斩来。
“合神令·真武驾临!”
张宏正的合神令,自“合一之谜”中领悟出的最初的神通之一,严契与秦暝诸多术式的原点。张宏正的弘法天乃是注重公平的荒相法,他为帝国所做的贡献越多,受人们香火祭拜越久,所发挥出的力量就能越大。此时他以合神令将自己的武道化身与弘法天中的香火之力结合,两相叠加的伟力已超越寻常术式所能容纳的极限。纵使严契天资卓绝,也必然无法靠区区显现阻挡。
然而严契面临利刃加身,神色更为阴冷。他猛然抬手,先前被真武大帝屠尽的妖鬼尸身随他的动作而飞起,一具具残缺尸身中飞出诡异莫名的黑气,纠缠融合着化作另一尊样貌可怖的鬼神。那漆黑鬼神由三具枯干头颅拼成,最其上者有字为“踞”,居中为“踬“,在下为“蹻”。三首魔神迎剑而上,竟如幻影般穿透剑身,没入真武大帝躯体中。张宏正面色大变,听闻远方传来阴寒的喝声。
“合神令·三尸暴动。”
三尸神,居于人体上中下部,象征欲望的鬼神。其身份亦正亦邪,同有记录人生罪过得失之职责,无法被真武的荡魔剑尽数绞杀,更可借助本身性质潜入对方体内,主宰他人身体。张宏正的术式被完全看破了,同样以合神令争斗,严契的造诣竟远远高于张宏正这原本的创造者。
他漠然注视着师父:“老头子你的术式编得巧妙,可你的境界还是不够。回天术没踏入最终,无常法没掌握权能,再怎么合,再怎么拼……也不是我的对手!”
严契隐隐然有些得意,纵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也为自己感到一丝自满。真武大帝的存在因三尸神的侵蚀而变得微弱,同一术式的较量以最直观的方式分出了高低。无论境界的高妙还是术式的构筑,都是严契占据绝对的上风。
若是在帝国各地的宗门里,若是任何一场正常的师徒比斗中,身为师傅的人都应当感到欣慰,为年轻人的进取,也为自己的败北。可是张宏正的眼中简直要溢出血来,他指着严契的鼻子,手指微微颤抖,像个平凡而无力的老者。
“逆徒……逆徒……!”老人咆哮,“三尸神掌管人体情欲,若你想求超脱清净,那你就要想法以慧剑斩三尸,把自己好的一面留下来,用自己正直的心去战斗!
可你看看自己现在打得是什么?你将三尸神练了出来,用它去污旁人的清净,坏他人的修行。这是邪门歪道,害人害己。这等邪门功法害你自己暴戾,空有斗战之能又有何用?你的路子已经开始歪了!你醒醒啊,混账东西!”
严契一下子怔住了,他满心以为师父无论如何会赞上自己一声,却不料他的胜利换回了此等呵斥之词。背离内心期待的现实,与五次三番被阻挠的焦躁混杂在一起,让他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
“自己斗法都输了,就别再对我指手画脚!”
“逆徒,给我回去!”
张宏正紧急调动起创界法的力量,趁严契的三尸神与真武大帝纠缠之时,派出祥云中天兵天将前来拿他。黑衣青年已近乎暴怒,他挥毫弹出了一滴墨珠,那墨色圆满无缺,悬在他的头顶之上,像一颗漆黑的星辰。
“天运无穷,极星不动,众星尊护,北辰天枢。”
严契冷冷地指向天空。
“寂相·破界。太一印·天极宫!”
那是,唯有将感官磨炼至极限的强者才能感受到的,转瞬即逝的变化。
在破界宣言完成的瞬间,完美无缺的墨星中出现了一抹不应存在的纯白。仿佛是一直紧闭的眼瞳睁开了一道缝隙,光芒与外界的信息一同映入了漆黑的瞳孔。
有什么事情在这一刻发生了,天极宫完成了刹那间的运作。纯白消失无踪,墨珠重归圆满,然后——
真武印·弘法天的存在,完全消失了。
不再有祥云飘荡,不再有香火升腾,古老的神殿片瓦不留,威武的天神无影无踪,属于创界法的一切痕迹都在刹那间消失,世界重归于月球里侧的黑色宫殿,归于宫门前对立的师徒二人。
天地之间寂静无声。现在已经不再需要话语了,当创界法本身都被破除之时,创界法使的言语也就再也没有任何用处。张宏正无言立在宫门前,眉眼间带着无奈的悲凉。他的手段已用尽了,却仍不打算离开宫门一步。
严契冷漠地伸手,像是驱赶闲人一般去推他的师父。
他的手在中途便被死死抓住,三尸神警觉地回首,正对上三目双角的天魔头颅。天魔双臂同时击出,以灿金色的流火将三尸神焚为飞灰,公孙策立于严契前方,金色的双瞳中看不出喜怒。
严契阴沉地“注视”着阻拦他的灰发青年,质问声到了后来已近乎咆哮:“现在你也打算教训老子是吗?”
“我没什么资格教训你。”公孙策面无表情,“打算教训你的人,在你身后。”
惊人的杀气自后方暴起,宛如地狱中的尸山血海侵蚀人间,严契猛得转身,感知中的刀意凶煞如修罗。在旁人认知完成之前,秦暝的暝刀便已斩出,自过去而来的斩击,此刻已刺入了严契的胸口。
浊世剑·斩鬼修罗。
暝刀的刀锋戳破黑衣,停在了严契的胸膛之前。最后一刻秦暝收住了战意。他用另一把短刀指着严契的脖子。
“你做过头了。”秦暝说,“你有许多种方式处理今夜的问题,你选了最差的一种。”
严契气得笑起来了,他一个个指向在场众人的脸:“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好似老子大逆不道,那你们倒是说说老子做错了什么?!皇帝在背后操控着战争,全球的战乱因他而起,老子要替这天下苍生讨要一个说法,老子有什么错!!”
“那如果陛下的说法不合你心意呢?”秦暝问,“如果你认为陛下做错,你要如何?”
“我他妈宰了他!”严契怒吼。
秦暝点头:“再之后又如何?”
“将事件真相公之于众,还天下众生一个清白!”
“好。”秦暝说,“秘密战争真相揭露,帝国必将被群起攻之。前线的将士们恐怕会造反,后方也将人心惶惶。到时帝国内忧外患,你严契要如何解决?”
严契一时语塞:“……那我先公布真相再杀皇帝,用他的命去堵其他人的嘴!”
秦暝摇头:“还是一样。陛下一死,帝国也将大乱,有许多人会死的,你要怎么办?”
“我亲自上阵!我一个人就能让全国的战乱平息!”
“那么之后谁来管理帝国?”秦暝步步紧逼。
“我来管!”严契双眼通红,“我是这世间最聪明的人,我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学会治理国家!我会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我会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就能把这一切全部掌控,就能创造没有战争的国度!”
秦暝点了点头,很悲哀地看着他的挚友。
“你不考虑行动带来的后果,你自信能靠自己的无常法和智慧解决一切。”秦暝轻声说,“那你与永恒王者又有什么分别?”
严契长大了嘴巴,他相信自己的智慧是天下第一,他随时随地都能想出一万句话让这个傻子哑口无言。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一句反驳的话也想不出来,纵使再怎样张着嘴,也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是啊,你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你无拘无束无法无天,连朝堂内的大人物也敢肆无忌惮地挂到宫门上去。你能杀死皇帝,你有力量毁灭国家,你甚至能主宰整个天下!
可再之后呢?
你又该怎么样做,才能比摧毁掉的这些人与事做得更好?如果你要以自己的抉择掌控世上的一切,你岂不正是那些亘古前存在的邪魔?
严契找不出答案,他一动不动地呆站着,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