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暝叔。”
“早。”
“暝叔你不开心吗?”
“唔……说不上来。你呢?”
“我昨天晚上有点害怕,没有睡好。”秦芊柏说,“严契是又和大家吵架了吗?”
“他和自己吵了一架。”秦暝说,“他自己将自己吵赢了,就去歇息了。”
雪下了一夜还未停歇,纷纷扬扬地落在秦芊柏的发梢上。女孩小跑着回屋,片刻后拿着两顶斗笠出来。秦暝谢过没要,她给自己系上斗笠遮雪,站在瘦高的秦暝身边,像是古道旁的小僧石雕。
“怎么会有人自己和自己拌嘴呢?”秦芊柏问。
“许多人都会这样,想要做的和该做的不一样,就只好自己在心里头吵架。”秦暝说,“我有的时候也会和自己吵架。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可那些事情做了之后,我很快乐,其他人未必会开心。”
秦芊柏没有听懂,便说了句不出错的话儿:“要不和爷爷商量商量。”
“唔……”秦暝认真思考了几秒钟,摇头,“我在想无常法,这方面爷爷不如我厉害。”
“想什么呢?”
“想该不该做彻底。小芊你想,人若是一直做他喜欢的事情,就不会不快乐了;人若是下决心做他该做的事情,也不会忧愁了。”秦暝并起手掌,做了个切割的动作,“不论选了哪一样,做彻底了,就没有回头路走。到时候自然用不着自己与自己吵架,怎样也不会不开心。”
秦芊柏觉得暝叔说得有道理,可她瞧着叔叔年轻的脸,不知怎得心里一凉,有些害怕。暝叔的脸上分明没有怒容,却和昨夜的严契很相似,像是深渊,像是天空,像是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雪花,美丽冰冷却看不出人的味道。
“暝叔,我看还是算了吧。”她急忙说,“爷爷常说做人留一线,什么事情做彻底了都容易得罪人,说不定也会伤害自己。就算做自己喜欢的事,也还是留一线好了。”
秦暝不说话,无言望着雪景,好像在沉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秦芊柏心里头越来越害怕了,这时候秦暝拍拍她的脑袋,虽然隔着斗笠也能感受到他温暖的手。
“爷爷说得有道理。”秦暝点头,“留一线把心留住了,做彻底把心丢掉了。”
秦芊柏一下子放下心来,非人的淡漠感散去,她熟悉的叔叔又回来了。她看着秦暝跃到墙上,似乎准备离开。
这时候一只麻雀飞过两人头顶,爪间掉下一颗石子。秦芊柏轻轻弹指,将小石弹到一旁,没发出一点声音。秦暝无意间瞟见侄女的动作,想了一想,转身拿过斗笠为自己戴上。
“小芊你现在也能说出道理来了,看来近日有努力用功。”秦暝说,“看看你在正道上做得如何。”
秦芊柏眨了眨眼,哦了一声,小鹿般踏着雪跳出去,几步就到了房子后面的练习场。她踮起脚尖,在兵器架上拿下一长一短两把木刀,琢磨了一阵,又多拿了一根长棍。
小女孩抱着远高于自己的三把兵器跑回来,将双刀交给秦暝,自己拿着长棍站到大院对侧,规规矩矩地摆了个架势:“帝都秦氏,秦芊柏。请。”
“帝都秦氏,秦暝。”秦暝竖起短刀,“你先来。”
秦芊柏轻喝一声,踏雪冲前,长棍舞动护住周身要害,大雪中棍影游动如匹练。她气力弱个头小,便选长兵尽可能增长攻击范围。雪花呼啸间棍头刁钻地点出,如蜂刺般自下而上刺向秦暝的下巴。秦暝以短刀护手格住棍头,秦芊柏手腕一翻,转刺为旋,长棍一头压着短刀向下,另一头带着劲风甩向秦暝的侧脑。
秦秘传·疾斩。
“学会用棍使刀法了,有进步。”秦暝说。他手中短刀一滑卸去棍头上的力道,退后一步闪过棍身抽打。秦芊柏得势不饶人,她压低身子高举棍棒一旋,回旋的长棍接连打向秦暝中段。秦暝以短刀刀身格挡。两个呼吸间三声清脆的爆响绽出,雪花被劲风吹得乱舞,秦暝又退了一步。秦芊柏持棍站住,将小脑袋一仰:“暝叔,怎样?”
她有点期待又有点得意,每次和暝叔练完后她都觉得自己的实力大有长进,因而她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还不错。”秦暝收了短刀,慢慢悠悠将长刀举起,“来,试几招。”
他踏前一步,以双手握长刀,不急不慢地斩出清冽的圆。秦暝的动作行云流水,可木刀的钝头上带着锋利阴寒的杀机。秦芊柏一下子打了个寒颤,这一招是她挡不住的,挨一下十成十会重伤。她当机立断一棍扫向雪地,积雪纷飞间双脚接连踢出,令朵朵雪花扑向秦暝的刀。
木刀平白斩过数团积雪,雪水洗净了刀身上的杀意,让交手显得像是小孩子打雪仗。长刀从秦芊柏脑袋顶上扫过,一滴雪水滴在秦芊柏的脑门上,让她“呀”了一声。
“取巧了,该罚。”秦暝说。
“没有取巧。”秦芊柏不服气,“这是利用环境,我将刀里的杀意破了。”
“若是这一刀不含杀气,你该怎样破呢?”
秦芊柏还没想出话来,下一刀已经到了。这次出的是短刀,平平无奇地一刀纵斩迎头劈下。果真是不含杀气的一击,连战意都感受不出来,像是挥锤子砸核桃那样简单朴实。可秦芊柏感觉自己就是那颗核桃,用棍挡用手拦都免不了开花的倒霉下场。
情急之下她将棍头往地上一戳,整个人如大旗般撑着长棍跃起。秦暝的纵斩与她擦身而过,秦芊柏使了个弹劲连人带棍蹦向大院侧方,在雪地里咕噜噜打了好几个滚。她翻身跃起,还未来得及拍掉发间雪花,就见两道刀光一前一后翩跹而来。这一次秦芊柏都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了,只觉得前进是败后退是败,应敌是败逃跑也是败,像是天地间罩着一张天罗地网,无论到哪去她都闯不出这两道刀光。
“呜……!”
无路可退,无计可施,眼看败北将至,女孩提起一口气,忽然加快了手中的动作。长棍回防击向后方短刀,左脚踏地带起隐隐的震鸣,口中大喝爆出实质的气浪,她在同一时间出了三招,她要靠数量压过秦暝的刀!
秦暝在震动中巍然不动,长刀轻易斩裂气浪,短刀绕过棍棒纠缠点向秦芊柏的后心。秦芊柏“啊”了一声,趴倒在雪地里。秦暝悠然收刀,点评道:“顺序错了。”
雪地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如何错了?”
“第二刀才该用许多招式去破,因为那时你的气力还算充足。可你选择先做躲闪,这样第三刀你就没力量去接了,花样再多都是强弩之末,一点就破。”秦暝说,“小芊,这一点你要记清楚了。实战中躲不了太多次,因为躲闪不耗气力却耗心神,一不留神,闪过后也是败北。”
秦芊柏顶着一斗笠的雪爬起来,使劲扑打着身上的雪花。她很不服气地仰头:“暝叔,我觉得不一定。我要是能再多出一招,那我指不定也能挡下。”
“可你没打出来。”秦暝侧头。
秦芊柏鼓起腮帮子:“下次我一定多出几招!”
“再多练练吧。”秦暝笑。
秦芊柏眼见地上的长棍弹起,赶忙伸手去接。待她接住兵器时,秦暝已消失不见了,雪地中唯有两把木刀。她气得原地跳了两下,心想暝叔小心眼,胜了还嘴上不饶人。她随即又赶忙熄了心里的念头,不服输不能不认输,赢了再怎样说都是对的。
她挨个拾起双刀,一溜小跑着回去放兵器了。清晨的切磋很快在女孩脑中化作了寻常的小事淡去,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暝叔状态好转了那才是好事。她很快乐地跑出雪地进了屋,决定今早多吃两个包子。
她不知道秦暝心中所想,也不知道屋檐上一直站着另一个人。公孙策静静地站在雪中,先前那只投下石子的小麻雀落在他的手臂上,一眨眼就变成了谎言的灰蛇。
“虽然大结局无从改变……但还是希望你能换换脑子吧。”公孙策轻声说。
他昨夜向秦芊柏问过整个过程,原本的世界里是没有这一出的。按理来说公孙策不该做多余的动作,但他总还是希望这两人能多有些互动,这样结局或许会不一样……
但结局为什么要不同呢?他不正要确保结局的一致吗?
公孙策叹了一声,他遥望着秦暝远去的方向,闷闷地跟在后头。寂静王飘在他的身旁,眼中满是深沉的怒火。
“这都过了快一天了你还在这阴魂不散的……我看的出来你很生气,但劳烦也考虑下其他人的感受好吧?”公孙策说,“那是我师父。我能看着你拽着我师父走邪门歪道吗?”
“我对你失望透顶。”寂静王说,“你有机会改变严契的过去,结果你选择让他再一次重蹈覆辙。你根本不在乎你的师父,你简直像是梵定界中的机械!”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公孙策反问,“和你一起火上加油,说严契好牛逼你好棒棒,我们一起把这个世界烧成灰!然后呢?大家全部死光光了我师父就能开心吗?真正的他会毫不犹豫给我一巴掌让我滚蛋!”
“所以你做起了梵定界眷属的工作,比真正的机械还要尽职尽责。”寂静王冷笑,“很好,那就这样继续向前吧,迎接你自己的选择。”
她从公孙策的视野中消失了,又留下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公孙策不想思考王者们的谜语了,没有足够信息他也猜不出什么。内心深处公孙策也在纠结于自己的抉择,让历史走向正确的道路本就是他的任务,可想明白了关键点后,该做的选择却让他感到焦躁。
最后的关键点就是秦暝了,就是影响秦芊柏一生的雪夜……
想做的和该做的不一样,他又何尝不是两难?
公孙策深深吸了口气,拿出兔子指针,给自己加油打气。
“加把劲。”他低声说,“不需要做什么。看到最后就够了,看到最后就好。”
他隐约听到风雪中传来平等王的笑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嘲。
这一整天中公孙策跟随在秦暝身后,随着若有所思的青衣青年周游全城。走过酒肆,走过武馆,走过鲜衣怒马的街道,走过寒窗苦读的学舍,看他与一位位相识的人攀谈,看他静坐在柏树下思考,看他对着月光轻抚腰间的长刀。
他去问了许多人未来的打算,听着他们的回答默默点头,被回问起时却说自己还要想想。他就这样看了一路,问了一路,直到夜幕降临,星月的光辉点缀在回家的路上。
回武国公府的路上他遇到了严契,依旧醉醺醺的,浑身酒气,似是昨夜的酒还未醒。秦暝将那酒葫芦拿出来,交还给他:“你的葫芦,上次拿了第一才赢的。”
“送你了。”严契挥手,“老子不要了。”
他边说边笑,笑得十分快活:“不要了……不要了!”
两人擦肩而过,去往不同的方向。秦暝收起葫芦,感觉有点难过。
“唉。”他难得叹息,“练了这么多功夫,不开心有什么用呢。”
这时时间是23:30,他慢慢走回武国公府,站在无人的庭院中,遥望着纯白的月亮。
雪逐渐小了,似乎要停了,公孙策越发感到压抑。他望着手表,用念动力一遍遍扫描着神京城中,希望不漏过任何危机。
23:56,司徒弈在学舍中看戏。
23:57,刘忠武熄灯上床。
23:58,严契摔倒在街上,昏沉睡去。
23:59,雪停了。
1997年的最后一分钟,秦暝遥望着遥远的月亮,缓缓从腰间拔出双刀。长短双刀的刀身昏黄,仿佛黄昏将近时美丽的天空。他将长刀指向夜空,刺穿从天而落的最后一片雪花。
“不对。”秦暝说。
公孙策手中的兔子指针突然开始跳动,幅度之大几近癫狂。马上就要完全指向“+”的历史指针在这一刻静止,而后忽然倒转,以不容反抗的强硬态度瞬间来到“-”的尽头!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映着不再纯白的月亮。在秦暝出言之前的刹那间,月亮的中央出现了一点不应存在的黑色。
那黑色以急速扩大延伸,转瞬之间便将月亮完全吞没。深黑的夜空中再无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