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中央是白色的皇宫,皇宫前一条笔直的大道。这条路在两千年间返修过数次,它承载过大臣们的马车,背负过贵人们的大轿,承托过外宾进出的豪车。而今日一双布鞋踏上了皇宫前的道路,它属于一名魁梧的赤发男人。男人将粗硬的赤发随意披散在脑后,他穿着牛仔裤与运动装,外披一件黑色风衣,像是位前来瞻仰帝国皇宫的游客。
大道的尽头,通往皇宫的长阶上走下另外两个男人。年轻的黑发男人身穿军装负手在后,须发飘飘的老者持紫青双剑行走在前。隐律主的视线扫过两人,他首先看向相貌年轻的一位。
“武国公秦安,护国四百年击杀创界法使两人,依靠长久的磨砺越过漏尽。”隐律主说,“但终究领悟不到恒理,天资与力量均不及你的子孙,平庸之辈。”
“孩子们都很有出息。”秦安赞同地点头。隐律主转而望着老人。
“真武将军张宏正,自永光历524年开始穿越时空六次,真武大帝模因的现实原型。回天术一道修成武道恒理,无常法一道也有荒相创界,文武全才。”隐律主摇头,“你修了两道恒理却没有将其调和的手段,成道过早让你终生再难前进一步。生在如今的时代你会成为与严契秦暝并肩的绝顶,而一千五百年前的知识仅能让你修成一个不上不下的鸡肋。你很可惜。”
“不可惜。”张宏正说,“总要有人栽个跟头后人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我成了和徒弟成了都一样。”
隐律主点点头,目光中多出了一份惆怅。
“都是跟不上时代的老东西了。帝都便打算靠两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拦我?”
“我们两个晚辈可当不起您这个‘老’字。”秦安在原地站定,“您先前唤出了我们的来路,却不知我们要如何称呼您呢?‘灵央残影’……还是隐秘律法主控中枢?”
“无所谓了,总归是要败你们的人,不必在意称呼。”隐律主淡淡地说,“都是帝国栋梁,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我手头已有五界力量,现在让我取出皇宫下的时空龙躯。六界合一后我便可完全掌控实在境界,护帝国永世光明。”
“多谢。”秦安点头,“已选好了。”
话语出口时秦安如鹰隼般矫健地跃起,抖动的军服大衣遮蔽了隐律主眼前的阳光。秦安背对阳光单手出拳,极烈极刚的拳势像是另一轮堂皇的烈焰落向大地,以它的灼热焚尽山河。
秦秘传·星陨。
这是曾经灭国的一击,二百年前秦安单枪匹马杀穿敌阵,以此一拳击毙了企图裂土分疆的创界法使。不明真相的史官记载大战当日有狂风吹断大旗,陨星自天外而降将叛贼首领挫骨扬灰,帝国的将军在天命加持下大获全胜。这刚猛的一拳在曾经是奠定战局的关键,如今却仅是秦安的掩护。
真正的杀招在烈日之下,老者如离弦之箭冲向前方,紫青双剑交鸣间清越的剑光被真气拧为一股,直刺隐律主的胸膛。
依然是正面抢攻,依然是中正的剑路,武者们的绝技永远是堂堂正正的进攻。破阵的陨星在这一剑之前仅能作为陪衬,它是镇国盖世的不灭心意,张宏正一生所学凝练的真武荡魔剑!
隐律主双手同时推出,左手手背挡下秦安的拳,右手掌心抵住张宏正的剑。他的掌心处浮现出一抹鲜红,张宏正的剑刺破了他的皮肤,让他流下了一滴血。
“修得很好。”隐律主说,“你们足以自豪。”
他沉腰,发力,赤帝武学的标志性劲力化作丝丝缕缕的赤色电光,狂暴的劲力如万蛇狂舞,汹涌的力量迸发而出!
“回天力量,最终境界。赤帝镇星掌。”
陨星破,双剑断,秦安与张宏正倒飞而起,体内震荡不已的力量让他们不由得吐出血来。胜负在这个瞬间就已分出了,他们是破军护国的豪杰,可那男人却是镇压星辰的强者!
·
“殿下,让开。”
皇宫御书房门前,秦芊柏默默摘下头上的簪子。赤子敬堵在门口,手中翻着一本陈旧的笔记,闻声不但不退,反而堵得更严实了些。
“秦芊柏,你不许战。”他平静地说,“仍有大敌未曾现身,而你是当前帝都最强的战力,若是谋划出错,我们便仅能靠你。你若败了一切便全完了,因此你现在不可以动,要等到我们有了胜算你才能出击。”
秦芊柏将簪子变作长刀:“他们本就不是那三人的对手。”
“他们便应当去战,与生死胜负无关。”赤子敬说。
秦芊柏看着门前的太子,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赤子敬面上无悲无喜,他此刻甚至还在看那本笔记,冷酷得像一台机器。
“躲藏在长辈身后靠他们的拼命去苟延残喘,这便是不折不扣的懦夫行径。可现在我是帝国太子,你是万华武者,你我都要考虑‘大局’。如果‘大局’需要拖延时间、需要搜集情报,我便不介意去做一个懦夫。”
“秦芊柏,我没有资格去命令你,我便请求你与我一起看着吧。”他合上手中的笔记,“看着他们去战……看着他们去败。”
“我是回天术士。”秦芊柏说,“我的大局就是先去战斗。”
万华长刀迎头斩下,秦芊柏已做出决断,她宁愿得罪太子也要出战。然而赤子敬双掌一合夹住了刀锋,他的手中渗出血丝,双眼静如深渊。大局未定,他已决定要将这个任性的武者拖住,他想到了办法。
“我说了不让你出手,此刻我便一定拦你。”赤子敬说,“如果你强行出战,我就去尽力拖住时雨零不让她帮手。我也不介意去帮哈德良,帮隐律主。你若出皇宫……便是死局。”
赤子敬眼中带着阴沉的黑色,秦芊柏知道这个男人没有开玩笑。他是认真的,他说不会去就不会去,纵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长友人死去也不会离开皇宫一步。
恍惚间秦芊柏想起了那一夜暴怒的严契,时隔十三年她竟然感受到了严契曾经的苦闷。
你有绝世力量又如何?你是最终境界又怎样?你改变不了他人的意志更改变不了外界的大局,你好像有很多选择但真正能做的却不多。进退两难跋前疐后,宛如身在囚笼。
·
城门之外,特工威尔坠入死亡的洪水。
神京郊外,刘忠武已失去了意识。
皇宫大殿前,携手进攻的老人们被隐律主轻易打飞。
洪水与天火的交击中,古老的都城摇摇欲坠,轰鸣与呻吟中夹杂着人们的哀哭,一切都绝望得犹如神话中预言末日的壁画,好似繁华安定总为眼前幻影,破灭衰亡才是注定的终焉。
有能力影响战局的人不在神京。
有能力挺身而出的人无法参战。
本应第一个冲上战场的男人,在十三年前的囚笼中进退维谷。他的眼前是数千万麻木不仁的市民,他的身后是数十亿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他那越加稀薄的生命还剩下几个呼吸,他要在这几个呼吸间做出抉择,唯一正确的抉择。
外界的种种光景在淡蓝色的光幕中流淌,映入公孙策的眼中。蓝先生将手中的光幕捏碎,他的眼里头一次显出了同情。数千万人的笑声在公孙策的耳畔回响,狂躁的思绪近乎要将心灵撕碎。他的双手已近乎透明了,他死死抓着胸口,像个即将呕吐的病人一样弓下了腰。
做不到。
没有办法。
公孙策无法解决问题。
这是专为他量身定做的绝境,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路。公孙策不是万能的神明,他没法次次都想到双全法。现实是无人可破的囚笼,人类不得不无奈,哀叹,妥协,最终能做的只有一个选择,只有一个选择——
虚幻的手自胸前垂落,最后一刻公孙策猛得直起身子,像一杆不甘弯折的旗。他的咆哮横穿麻木的人海,扫荡暗夜下绝望的帝都。
“——别看戏了,司徒弈!!”
于是,神京城中的笑声一停。
于是,人们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以外的表情。
那是愤怒,是哀伤,是兴奋,是忧愁,是小人得意的猖狂,是壮志得酬的豪气。叮叮当当的琐碎响声自巷道深处响起,铜锣与唢呐激起开幕的嘹亮,婉转的曲调间神色大变的人们齐声开口,唱出嘹亮的戏腔:
“曾同窗,十载后冤对头,满腹仇,咽积怨扮相逢;足智多谋,算不定日后变数;英武豪强,保不了当下威风。昨日满城光火花着锦,今宵雪漫宫墙枯骨荒。正叹他人笼中困,那知自己阶下囚!”
灰白色丝线如雨落下,现实中的地面似机关般反转,木屋石楼大厦宫殿悉数隐于地底,纸板铁架糊出的拙劣背景接替换上。棕色的老木头堆叠而起,两根黑色大柱间,红色幕布被丝线操控着垂下,搭建成四四方方的戏台。
戏台两侧支柱刻有对联,上联是“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出场便见”,下联说“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血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高而瘦的伶人背对众生立于中央,台下的神京市民们开始欢呼喝彩。那伶人戴高帽,穿白袍,像一只飘忽不定的孤魂野鬼,他一甩长袖,声调悠长:
“命如尘,生如蚁,缘终尽,劫难逃。喜安乐正好,恨横祸又到。茫茫世间无定数,离合悲喜道无常。尘世谬如一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舞台戏剧营造出的诡异世界轰然扩张,曲乐之声覆盖到神京全城。隐秘律法的抹消攻击在这一刻消失了,一股全新的力量超越了帝都暗面的机制,情绪与思想的操控权转瞬之间归于另一人主掌!
司徒弈轻笑着转身,宽大的长袖拂过颜面,露出细长如蛇的双目。他向台下深鞠一躬,双手合入袖中,向公孙策亲切地笑。
“灵相·创界。混沌导剧·尘世剧场。”司徒弈说,“同窗有难,义不容辞。不知公孙同学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