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遵旨。”元安深深叩首,匆忙退了出去。
青青却仿佛生了大脾气,扯着被子背对陆晟躺下,本该是大不敬的举动,到了陆晟这里,反倒是看得身心愉悦,更由得她去闹,自己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匆匆忙忙赶过来仿佛就为吃个闭门羹似的。
他探过来,两只手臂撑在她身体左右两侧,“又为着什么要与朕赌气?小孩子家家动辄要人性命,实在不成样子。”
青青仍不肯看他,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帐子上的绣花,“我就是恨他——”
“收收脾气。”
“别指派他来伺候我!”
“朕看着办。”
他这说好也不说坏的油滑姿态终是将青青气得正过脸来对住他,“皇上今儿是来存心气我的不成?”
陆晟俊朗眉宇之间隐隐透着疲惫,对上她却止不住笑,右手捏住她尖尖下颌,哑声道:“小没良心,朕下了朝本是要去长春宫与皇后一道用膳,却趁着日头还早特地赶来看你,你还要与朕赌气。”
大约是柔情作祟,青青的态度也软下来,伸出手来,勾着他领上盘扣,仿佛勾着他的心,小声说:“是你不肯让着我……”
陆晟笑:“朕虽喜欢你,却也不能没了规矩。”
“这下倒要与我讲规矩。”
“好,这下不讲了……”为何不讲呢?自然要低下头去吻近在咫尺的一张嫣红口唇,去品这世上最柔最媚的一抹甘甜,却不够,恨不能天长地久日日伴在身边。
一番耳鬓厮磨,好不容易送走一尊大佛,青青这才能松一口气,理一理心中万绪千头。
另一边,到了长春宫,用膳时皇后也少不了要问上几句后宫新人,但都被陆晟糊弄过去,
未做明示。
第二天一早,是该各个宫里的嫔妃来长春宫给皇后请安,青青免得了第一日,也躲不过这一日。
皇后亲手伺候陆晟穿戴,然则他却破天荒地要留下来,与皇后一并受礼。
皇后正纳闷,却直到她瞧见赵家姑娘的庐山真面才参透谜底。
满堂姹紫嫣红,皇上似一尊金刚大佛,悲喜不辨,美人低垂眼眸,如诗如画,只她似局外人,满腔愤懑无处诉,险些要气晕过去。
☆、第31章
青青第三十一章
每月十五、三十两日都歇在皇后宫里, 这原本是前朝的规矩, 不过大多数皇帝都未曾守过这又旧又烦人的老规矩。然则陆晟是新君,又一心向汉, 自然要比真正的汉人皇帝更自律更受礼,且他一贯在这些事上头没太大所谓, 到哪儿都差不离, 便不计较这些。
到了长春宫, 皇后仍是老样子, 本就是容长脸却偏偏要扮老成,一张脸终年累月的拉得老长, 当着一国之君也还要撑出从前的长姐姿态, 开头结尾都是劝诫,“臣妾听说安南侯府的嫡小姐进宫了,皇上很是喜欢, 昨儿人刚到,皇上就宿在景仁宫……”
她本是试探, 但陆晟端碗的手顿了顿,随机说道:“朕的行踪你倒是很清楚。”
陆晟的语调不重, 但眉头紧锁,她便知道这已是夫妻之间的疾言厉色了, 慌忙堆起个笑来, “是新来的妹妹, 又是安南侯府的姑娘, 臣妾……自然留了心思。”
陆晟道:“不过是一点新鲜颜色, 皇后犯不着因此费心。”他放下碗,决心不再纠缠于此,因而从一桌子寡淡至极的菜色当中挑出一盘来,言不由衷地赞道:“这道牛肉汤尝起来还算鲜甜。”
皇后连忙笑道:“宫里新来一个江南厨子,说是从前在京中百悦楼掌勺,南方菜做的很是地道,今儿怕皇上吃着不习惯,便只许他上了这么一道菜,若皇上喜欢,臣妾命他……”
“不必麻烦,回头朕跟你借他两日。”
“皇上跟臣妾之间何谈借呢,皇上只需吩咐一声,便叫他去乾政殿当差……”
“先留着吧,朕也不是日日都要用这些。”陆晟撂下筷子,便有今日当值的周英莲领着几个小宫女伺候他漱口。
晚膳过后正是点灯时分,陆晟与皇后两个人话都不多,凑在一块儿就更没声儿了,就见陆晟端坐在椅上翻书,皇后则在一旁穿针走线,屋子里静得像佛堂,只留皇后身边的老嬷嬷在门后干着急。
不一会儿,便由着宫女送来一盅参汤来,宫女伶俐,说了一车篓子好话,无非是皇后如何如何关心圣上。
陆晟懒懒揭开盖,看着往上冒着热气的参汤,终究还是不忍心委屈自己,“刚用过晚膳,朕腻得很,便只能辜负皇后一片苦心了。”
“去叫厨房准备山楂白果汤来,这汤最能解油腻……”
“不必麻烦了。”陆晟一挥手,将宫女打发出去,显然是想躲个清静,并不打算再赔上几分耐心。
皇后垂下头,眼角皱纹细细绵绵在灯下延伸。
陆晟忽而合上书,挪了挪位置,问:“宫里如今收着什么红珊瑚树没有?”
他冷不丁这么一打听,倒是把皇后问得一愣,等了等才说:“库里似乎还有几株,都是前朝旧物。”
陆晟皱眉,“下面没有新进的?”
皇后道:“皇上厉行节俭,下面……臣妾约莫着都没胆子进这些……”
陆晟把手里的书一扔,啪嗒一声落在案台上,很有些烦恼。但他略想一想,便已有了主意,未过多久便露出一个极为轻快的笑容来,却把面向而坐的皇后惊了神。
她仿佛已不认得他,如今在面前的是个未曾谋面的少年郎,哪有英武帝王的模样。
好在这笑只是短暂一瞥,他很快已收敛嘴角,沉默如常。
站起身肃着一张脸说:“歇吧,朕明日还要见一见你父兄。”
皇后这才露出一点松缓笑意,起身伺候陆晟脱衣裳,一面解他零上盘扣,一面说:“阿哥现如今终于懂事了,能给皇上分忧是臣妾家人的福分,但倘若阿哥再惹事,皇上必定不要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轻饶他,一定要重重地罚他,叫他知道厉害。”
陆晟道:“一家人,到底是要护着点的。”
皇后粲然一笑,多出几分娇羞,“那臣妾便替哥哥谢皇上宽仁。”
收拾妥帖,两人同在一张床,与往常许多夜晚一般,既无谈资又无欲念,仿佛是这清汤寡水的日子,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夜深人静,陆晟能睡得安稳,皇后脑中却止不住地回想起白日里嬷嬷劝她的话,这些年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可说是心灰意冷,但她这年纪抱子的,也不是没有,思来想去仍是不甘心,在这宫里身边没个孩子,便是皇后又能如何呢?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想着想着便侧过身,伸出手来搭在陆晟肩上,低低唤一声,“皇上……”
夫妻将近二十年,彼此一个小动作就知道对方诉求。
陆晟半眯着眼睛,轻哼一声,眉宇间透出几许不耐。
但皇后本不就为讨他欢喜,她为的是龙子,要为此孤注一掷粉身碎骨,惹他不快又如何呢?她哪里在乎?
顺着这通天梯向上爬,她的手向下抚,陆晟仍旧不动如山,任她忙碌一阵却未得嘉赏,过后只得落寞地躺回去,黯然道:“皇上现如今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臣妾了……”
陆晟略略睁开眼,抬手抚过皇后松软发髻,却抚到干涸枯槁的痕迹,让人无奈,也让人怅然,容颜易逝,老去的女子似秋后枯萎的花,留给人的只有遗憾。
“你是皇后,不该也不必计较这些。”
皇后,又是皇后,这两个字似她命中枷锁,牢牢将她禁锢。
她再一次躺回他身边,听着枕边人沉稳的呼吸声,却觉着一床红帐坠进深渊,渐渐冷得透骨。
第二天一早,青青收拾妥帖,正要遵照规矩随慧嫔一道去长春宫给皇后请安。出院子遇上慧嫔,瞧见她两只眼血丝密布,显然是哭了一夜,乍一看仿佛生过一场大病,面白如纸,身段纤弱,稍走几步便是摇摇欲坠模样。
慧嫔不敢一人坐轿,只得与她一并走去长春宫。
清晨风和云淡,青青侧过脸打量慧嫔,“你这几日都苦着一张脸,夜夜都哭,莫不是为着他吧?”
慧嫔眉眼低垂,大约是伤心透了,无力与她争辩,只恹恹道:“左不过是为这些,你既猜着了,又何必问?”
青青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大度人,比旁人看得透,没想到也计较这些。”
慧嫔道:“你若心里有他,自然大度不起来。”
“这么一说,你竟也动了真心了?”
“兵荒马乱人人自危之时,遇一人如天神降临,我不过一红尘人,怎能不动心?”
短短一句话,顷刻间将青青也拉回国破家亡那一日,她在人间烈狱中挣扎,周遭俱是悲泣与哀求,假若那一日她遇到策马而来的陆晟,今日事又会否有别样情呢?
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人生苦在自寻烦恼,她受不起。
她再看慧嫔一眼,“你可真傻。”
慧嫔忽而一笑,“我是傻,你也未必能永远聪明。”
青青听完心头一紧,却不愿再与她争执,两人一路无话行至长春宫外,随前来请安的宫妃一并向内去。
身边人仿佛都已听说过她,不时投来打量目光,青青却仿佛是个无知无觉的石像木雕,立在内堂最远一处黄花梨木椅子后头,见长春宫的太监扯着嗓子喊一声,陆晟与皇后便从门外走来,两人各自一边,在正位上落座。
皇后说上几句天下太平的招呼话,陆晟一抬手,免了满屋子莺莺燕燕的大礼。
皇后道:“今日皇上得空,便与本宫一道见一见你们。是了,安南侯府的姑娘是哪一位,到本宫跟前来。”
她这一招呼,原本闲来一颗一颗拨弄碧玺珠子的陆晟突然停了下来,与皇后的目光一道,齐齐投向末尾一片月白裙角。
等了等,也未见有人迈出一步,皇后仍然笑得似一尊慈眉观音,玩笑道:“妹妹才进宫里,怕不是害羞了?福双,去将备好的礼取来——”
话音未落,红衫绿裙掩映当中走出一袅宛如月华的身影,素淡到了极致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偏偏能显出出人意表的艳丽来。
一时间有人瞠目,有人结舌,有人隐隐暗恨,亦有人落败怅然。
她低着头,走到堂中来,施施然向高座上的帝后二人行一礼,“妾赵氏,给皇上皇后请安。”
皇后听这声音,已有似曾相识之感,再待她抬头,便在一瞬之间惊怒交加,险些失了方寸,“你!你不是……你不是……”
“安南侯养在深闺人的女儿,自小乖巧懂事,人也生得讨喜,朕很是中意,皇后也喜欢?”陆晟缓缓开口,字字句句却是掷地有声,每一个音都砸在皇后耳朵里,听得她脑中几乎嗡嗡响,这哪是什么安南侯的女儿,分明是千秋夜宴时被晋王带到她面前求她赐婚的女子,怎么……怎么一夕之间就成了安南侯家的人,还被送进宫里,送上龙床。
她回头瞧见陆晟嘴角那一抹好整以暇的笑,这顷刻间将一切都想得明明白白——他一贯如此,想要的势必想方设法得到,绝没有什么能阻碍他。
现如今他看着自己,只等她打落牙齿和血吞,生生忍下这一遭。
然而她除了忍,还有什么办法?即便堂下跪着的那一位,仗着人间殊色,丑事揭穿也分毫不惧,眼底里透着光透着笑,仿佛就在等她揭开谜底。
屋内一时无声,直到陆晟开口,“起来吧,总这么跪着,也不怕地上凉。”
青青依言起身,“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唤一声,“福双——”
福双端着托盘,递上一对鎏金镯子,皇后道:“你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顺意的只管跟本宫说,本宫……替你做主……这小玩意你留着,只当讨个好意头。”
青青再福一福身,谢过皇后,暗地里觉着无趣,没料到皇后有胆抓奸,却没胆多说一句,真是遗憾。一抬眼撞上陆晟的目光,仿佛夜间行窃被人抓了个现行,少不了耳热,赶忙撇过头去。
今日淑妃称病未能出现在长春宫,剩下几个都无趣得很,陆晟道一声,“时候不早,都散了吧。”随即自己个一码当先地走了,留下一屋子女人说着不咸不淡的话。
皇后当青青是个脏东西,不愿沾染,只留了慧嫔说话,青青身边仍旧跟着宫女燕儿,端一对不值钱的鎏金镯子,也不搭理旁人,自顾自走挑了一条狭窄小道,准备抄近路回去,没料到在半路遇上周英莲,弓着背迎上来,“娘娘这边走,皇上正等着娘娘呢。”
她往左一看,果不其然,一顶明黄的轿子横在路中,她无奈只能上前去,隔着布帘听里头一把熟悉又低沉的嗓子发声,“进来。”
她认命,由周英莲扶着迈进轿里,这轿子宽敞的很,陆晟端坐着,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也只稍稍掀一掀眼皮,“方才在皇后跟前,你笑什么?”
青青嘀咕说:“我可没笑,皇上定是看错了。”
“狡辩!”陆晟睁开眼,抬起手捏住她下颌,沉着一张脸,肃穆得连轿子顶上飞过的鸟儿都要打颤,“调皮——”
这一开口,却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