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珩柔和地道:“不必太着急了。”
“嗯。”尤思卿说,“我打算先尝试你曾教过我的,‘翻词典找故事'法。”
“嗯?”邹珩笑了,“那是适合初学者的方法,你没必要用,你可以表达自己的思想。”
尤思卿却是道:“没有思想……试一试吧。”
“也好,随你。”‘翻词典找故事'法,是邹珩自己“发明”的。翻词典找故事,顾名思义,就是捧着一本词典,随便打开一页,记下词语,再次打开一页,记下词语,最后将词语排一列,看能不能穿成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又能不能转成一款香水。在经典香水中,背后“有故事”的香水数不胜数,最经典的就是香奈儿5号了。讲故事的传统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虽然有时故事听着有点尴尬,反倒不如没有。
“嗯。”尤思卿说着,打开一本词典,说,“506页,第6个词……盲人摸象。盲人摸象,摸着了脚,即以为象的样子像柱子。比喻对事物只凭片面的认识和料口恶就妄加猜测,以偏概全。”
“……”邹珩听见“盲人”二字立即想到了他自己。
“93页,第4个词……这第一个词是……采兰赠芍。指男女之间为表爱情互赠礼品。”
邹珩:“……”采兰……?不要想了。
“而后……789页,第6个词……同甘共苦。共同享受欢乐幸福,共同承担祸患苦难。”
邹珩:“……”
尤思卿说:“难道是说,有什么人,主观臆断拒绝爱情。后来敞开心扉,便收获了一切?”
“……”
“这个故事不好,我再翻一个吧。”
“别……”邹珩说,“别再翻了……”
“哦,好。”
整整一个下午,“叮铃铃”“叮铃铃”声音就没断过,时不时从某处传过来的铃声让他心神不宁。而且,邹珩十分纳闷——他明明开了窗,香气却很浓郁,整间屋子都是尤思卿后颈上的那股玉兰香。另外,邹珩一直喝茶,效果却很有限,不知茶怎么了,他总觉得越喝,舌尖上的口红味道便越明显。
什么口红……
思卿……
最后,到了下班时间,邹珩简直就是落荒而逃。他脱下他的白大褂,急匆匆地摸到他的手杖,大步地往门口走去。奇怪的是,明明是那么熟悉的大门——每天晚上都要从那出去,邹珩竟然一下没有摸到门框,他的指尖触到冰冷的墙,愣了两秒,才移开手,探索着找到了实验室的大门,急匆匆地出门并且离开公司。
……
然而,反常的绝不是只有一天。
而是,从这一天开始,情况愈演愈烈,两人肢体接触极多,邹珩总是想躲,可却依然会遇见尤思卿,并且发生一些什么奇怪的事。
要说尤思卿是故意怎样,倒也没有证据,可二人的气氛……的确是一天比一天暧昧。
邹珩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不间断地冲击着他,远比对正常人有用得多。
落荒而逃,成了常态。
邹珩总是觉得,好像有一个什么更大的“惊喜”在前方等着他,这种预感让他战战兢兢,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等待着未知的未来。
如果他对对方全无感觉,这件事十分好解决,可他很怕伤害对方,于是,在尤思卿装傻的情况下,邹珩无法做任何事,就连警告都不行。
事实上,他自己也认识到了,他是一个“瞎子”,有人……是他黑暗中的一束光,将他内心的世界照亮了,从此不再如之前般压抑。他天生就目盲,并不清楚“光”是什么样的,也想象不出来,只是听说能让人类安心。听说,在阳光下,不会有随时可能忽然蹿出来的怨恨,人会感激,感激自己依然活在这美好的世界上。作为经历过很多不公平的人,邹珩也曾经暗中怨恨过,不过这几年来,每一天在长馨,他体会不到任何怨恨的情绪,相反,他感激他能够来到这里。
他一方面无法失去他这束光,另一方面,又不舍得将它彻底拖入黑暗,让它再也没有回到光明世界的可能,因为,对方毕竟还只有二十九岁而已。
而且,漂亮、美丽、才华横溢、前程似锦。
而他,只是一个,三十七的……瞎子罢了。
第55章 “鹊桥仙”(三)
邹珩在被尤思卿“折磨”了两三个月之后, 他担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了。
一日, 晚上八点, 尤思卿突然给邹珩打了一个电话, 十分简短地问:“我现在能见见你吗?我有重要的事。”
“……?”邹珩一直在躲对方,“不能明天在长馨讲?”
“不能。”尤思卿很干脆地拒绝了邹珩, “我只讲几句话……五分钟就够了。”
“也不能在电话里讲?”
“……”
“好吧。”邹珩犹豫了下, 最后怕尤思卿是真有什么事,便还是应允了对方, “在我家楼下的咖啡厅可以吗?”因为眼睛不便, 邹珩直接选了他附近的地址。这并非不礼貌, 他相信尤思卿不会感到不悦。
“我直接上楼吧。”尤思卿说, “你不方便,还是不要出屋子了。”
“这……”
“老师,难道我会将你怎么样吗?”
“没。”邹珩一向善良、温柔,从来不愿伤害到谁,也不曾对周围的人表现出任何不信任, 所以他对尤思卿说,“好, 那么你直接上来吧。”
“嗯。”
邹珩没有想到的是, 挂断电话仅仅五分钟后, 尤思卿便来敲门了——原来方才通电话时, 尤思卿已经在他家的楼下了。
邹珩将尤思卿迎进了屋,温和地问:“有什么事?一定要这么晚跑来解决。”他的屋子不大,但是十分整洁。作为一个盲人, 邹珩每次使用完一样东西后都会立即将它放到原位,因此,他的房间显得井井有条。
“……”尤思卿将一个很精致的瓶子递到邹珩手上,“送给你的。”
“这是……?”
“我调制的一瓶香水。”
“香水?最近有什么项目么?”邹珩双手打开瓶子,并将瓶口放在鼻端。然而,他只稍微嗅了一下,便猛地拧上了瓶盖,脸上都起了层红晕,竟然有点结巴,“你……你……”
香水味道十分好闻。
邹珩不能否认这点——香水味道十分好闻。
那味道就是他……这两三个月来,每天日思夜想的味道。
每个白天,他都在极力抗拒这种气息,而到晚上,他又偷偷回忆这种气息。
很明显地,配方里有着木兰香。
但是,木兰香气当中明显透着那日他在对方后颈上嗅到的味道。尤思卿身上有一种奶香味道,而这一款香水前调中有杏仁、香草、椰子、檀香,同时,中后调中又有茉莉与琥珀搭配出来的另一种奶香,从头至尾巧妙地复制了她身上的气息——有一点点柔软、圆润,同时有种金属质感,甚至有种“未来”质感,我行我素,十分惊艳,让人想起一个妖冶、冷淡、神秘、遥远、难以交流的女人,有那么一点点像蒂埃里·穆勒的“异型”。
皮革的气息也被她完美地融合了进去。皮革像是小山羊皮,是尤思卿最常穿的……加上皮革之后,邹珩却是感觉,它似乎更像蒂埃里·穆勒的“异型皮革”……
此外还有……隐约传出来的,她口红的味道……比如杏仁、杏……还有她粉底的味道,以及护发油的味道,比如硅灵……很淡很淡,但依然有……
香气与他记忆当中的重合了。
就是他最喜欢的人。
她常喷的木兰香水味儿,混着她的体香还有她常穿的皮衣气息,以及一点若有若无的化学品……
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香,却是大量玫瑰和晚香玉!
对了,还有黑巧克力、木质广藿香和麝香——
前调主要就是木兰还有奶香。
中调当中,玫瑰性感却不咄咄逼人,散发诱惑却又饱含情意。它如丝绒一般,轻轻划过人的肌肤。随后逼来的晚香玉,却可说是……最“肉欲”的香气,华丽、强势、妩媚、娇艳,伴着夜色徐徐绽放,诱惑到了极致,多米尼克·罗米欧的“肉欲之花”基调便是晚香玉配椰子、茉莉,芦丹氏也推出过“罪恶晚香玉”。晚香玉也有一点奶油味,它和两种奶香紧紧缠绕在了一起,那股体香立即变得妖娆,身体仿佛半裸,只穿一件内衣,自信、放荡、却不下贱,只在爱人面前暴露她的一切。
后调当中,木质广藿香宛如黑夜般深沉,黑可可却是甜到了发腻,独特、霸气、气场十足,却又让人欲罢不能。女人味道自然、自信,毫不做作,她的身上没有厚重衣物,同样没有繁琐仪式。麝香十分大胆,甚至有些原始动物气息,还有一点点阴郁的气质,性感得有一些神秘莫测。而当它与香草、茉莉融合之时,性感当中又带了些温柔旖旎。香草温柔,茉莉纯洁,好像穿着皮革的女孩儿露出了一丝丝爱意,又像激烈的性事过去后,一对爱人抱在一起温存。人类羞于启齿的欲望,以及光明磊落的忠诚,极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全程都有点脂粉味,如同烙印一般,一直轻轻撩拨本能。
这哪里是香水,简直是催情药,充满了成熟女人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勾引。任何懂香的人,只要闻它一下,立刻便会联想到性,根本无法正常喘息。他一定会想到内衣、想到半裸着的女人、诱人的胴体、高涨的情欲,理智分崩离析,内心躁动不安。
其实邹珩不是个会沉迷于性的人。他天生就目盲,没有见过各种“资料”,但他毕竟是人,当然会有欲望,他也会在听别人讲述时默默地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幅情景。
何况,这款香里都是他喜欢的人的味道——和他最近时常闻到的全一样。那些味道里边夹杂着各种冲击和蛊惑,他爱的人仿佛正在宽衣解带。
“老师,这香,”尤思卿还在添油加醋地解释,“中调是玫瑰,还有,晚香玉。”晚香玉有芳香,夜晚更浓,所以也叫作夜来香。
邹珩:“……”一说起晚香玉,调香师们一定会想起“肉欲之花”“罪恶晚香玉”、“晚香玉之夜”等等香水。也许普通人闻了没感觉,可邹珩是个调香师,他绝对无法忽视“晚香玉”当中的含义。
尤思卿继续道:“后调是,黑巧克力、木质广藿香、麝香……”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尤思卿用她自己的声音缱绻地念出那些个带着诱惑的名词时,邹珩有反应了。
他感到很羞耻,甚至坐立不安。
邹珩问道:“你……为什么……”
尤思卿笑笑说:“给您当纪念吧。”
“纪念……?”
“嗯,”尤思卿说,“它能代表我。”
“……”
尤思卿继续道:“也能代表……我对您的爱慕。”
这款特殊的木兰香,其实是她还有符晓一起调的。她很难嗅得出她自己的味道,因此,这一部分全是符晓帮她制的,她主要操心的是中调和后调,合并后再不断完善。据说,章唯一闻到那款香水后,在不了解细节的情况下,一度以为符晓性向歪了,还惊讶地问符晓男友怎么办。
邹珩又问:“怎么突然……?”
“……”尤思卿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符晓写的字,“因为……”尤思卿觉得,符晓欺负她的老师,简直欺负得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直接把“秘籍”写在她手心上让她念,还说反正她的老师根本看不见。尤思卿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符晓却说这是为了万无一失。
邹珩:“……?”
“因为,因为……”成败在此一举,尤思卿闭了闭眼睛,而后又猛然睁开了,声线有点发颤,“我要离开。”如果这招也不管用……就真的是没办法了。
邹珩闻言眉心猛地一跳:“离开?你要到哪里去?跳槽是吗?跳到哪家?是去佩兰?听说他们最近正在招人……还是樱野?樱野这几年表现很不错……”
“全都不是。”尤思卿说,“我不想再待在这一行了。”
“……?”邹珩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什么?不再调香了吗?”
“是吧。”尤思卿说,“现在,在调香时我感受不到快乐了。我自己都已经失去了幻想了,又如何为别人制造出幻想呢?”
“……”邹珩垂着的手,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尤思卿平日锐利的眼神此刻却是十分黯淡,她就像是一只被猎枪击中了身躯的野兽般:“我只要接近您,心口便会裂开。”血淌在胸腔腹腔之间的膈膜上,带得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而且还是没完没了地疼,心口到处都是鲜血淋漓。她是个死心眼的人,求而不得,便是如此。
“你,”邹珩狼狈地道,“那你换一家公司?”
“我不能待在任何和您有交集的地方,否则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真正地放下。”眼前的人那么美好,她会将她遇到的一切人与邹珩相比较,而后还是……无法转移视线。
“……”
“大约只有时间,能让人淡忘曾经的一切。当过往感情越来越模糊,也许……就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