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璇和韩采衣回到花厅的时候,水已经沸了。
唐婉容安排两人入座,韩采衣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唐婉容性格平和宽容,平素也爱跟着唐灵钧逗韩采衣玩笑,几杯茶冲出来,又宽慰打趣几句,总算叫韩采衣慢慢展开了眉头。
品完了茶,恰逢唐灵钧自外面回来,听说韩采衣今日心绪欠佳,当下便带着她骑马出城,要去郊外疯跑一圈儿。
谢璇因顾忌着记着韩玠的嘱咐,并不敢外出张扬,便依旧回府去。
到得二月底的时候,册封韩玠的旨意就下来了。元靖帝用的由头正如韩采衣所述的,说韩玠是寄养在韩家,如今将韩玠改姓陈,沿用“玠”名,以陈玠的身份记入宗谱,封为信王。册封的当日,韩玠在宫中谢恩之后,同特意被召入宫中的韩遂夫妇见了一面,便迁入信王府中。
元靖帝对于军权防范极重,如今韩玠成了皇子,韩家父子虽然不再手握雁鸣关外兵权,却与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更会提防。
韩玠这两年揣摩圣心的功夫见长,自身份确认之后,便一直克制着没有回靖宁侯府,至此时才算是见到父母面容。深宫大内,天子面前,父子俩克制着未曾表露,韩夫人却是泪流满面。
因韩玠身份尴尬,元靖帝显然不欲张扬此事,韩玠封王的当日,除了宗室之外,并无一人道贺。
随后元靖帝便嘉奖韩遂父子在雁鸣关外的战绩,封韩遂为靖宁公,以韩瑜为世子,念父子俩常年征战劳苦,特赐两人在京中休养,并特封韩采衣为县主,极尽荣耀。
这些荣耀并没能叫韩家任何一人高兴,当日敷衍着送走了前来道贺的宾客,韩遂夫妇、韩瑜夫妇及幼子并韩采衣几个人沉默着坐了一个晚上。
而在信王府中,韩玠也独自站了一个晚上。
这座王府恢弘显赫,到处都是元靖帝赐下来的仆从,除了几个从靖宁侯府带过来的随身小厮之外,便再没有半张熟悉的面孔。
从亲人俱全的靖宁侯府公子、青衣卫南衙指挥使韩玠,到如今冷冷清清,被元靖帝和越王忌惮、举目无亲的信王陈玠,这其中有多大的落差,只有韩玠一个人知道。
空中有星无月,韩玠独立中庭,于清冷风露之中,握紧了拳头。
素来福祸相依,他失去了与亲人共聚的天伦,失去了在青衣卫中办事的便利,如今真正成了个华丽而无用的空壳。王爷又怎样呢?说出来尊贵无双,叫人艳羡,然而如今却只是华美的牢笼——
他是元靖帝中途认回来的儿子,封为王爷,不过是为了身上这点皇家血脉。他与所谓的父亲并没有半点感情,甚至还被元靖帝所忌惮,怕他会借韩家的势力来夺嫡。即便有血脉亲情,但在元靖帝心目中,他如今还只是个外人,这江山天下哪怕是交给了草包,也不会交给他。
也许他的亲生母亲宁妃会对他有一丝半点的感情,但元靖帝对外宣布的时候,已经说了他是惠嫔的儿子,关于宁妃没有只字片语。而惠嫔与韩玠素不相识,不过是宫中没有权势、寂寞等死的女人。
即便不去管这些,他背负着元靖帝的忌惮,这一时半会儿就只能像当年的越王那样装闲散王爷——不能多对朝政置喙,更不能去探听许多机密的事情,从前在青衣卫中所能得到的全部便利,至此消失殆尽。
就在此时,他忽然明白了当年晋王的处境。
处在这华丽冰冷的斗兽场里,生来就是被忌惮的。当年的晋王没有任何野心,尚且在斗争的漩涡里几经险境,如今他一心要除掉越王这条毒蛇,斩尽恶贼党羽,还朝政以清明,自然会招来更多的忌惮。更何况过去几年太子和郭舍、越王的明争暗斗里,时常会有他的身影。元靖帝老而多疑,未尝不会有所揣测,除夕之后皇后被禁足、太子因谋逆罪名而自尽,到头来似乎只有他渔翁得利,这所有的起伏,元靖帝未尝不会怀疑是他作祟。
太子是元靖帝亲手抚养教导长大,都会被怀疑忌惮,更何况他这种中途认祖归宗,与元靖帝没有任何亲情的人?
他目下的处境,着实比以前艰难了太多。
只是晋王会退让逃避,韩玠绝对不会!
这世上除了怕失去谢璇之外,他不怕任何事情。如今既已入了斗兽场,想要让谢璇过得更好,他必须更加用力,更加艰辛的斩除途中所有的荆棘,才能带着她安安稳稳的走上坦途。
为自保而被逼夺位,这似乎是许多皇家子嗣的无奈选择。
*
三月初一的清晨,太阳早早就露了脸,待谢璇起床洗漱之后,门外晨风徐徐,朝露晶莹剔透,画眉鸟儿清越的叫声入耳,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谢璇出了跨院的小洞门,对面的谢玥也正巧梳妆完毕走出来,姐妹俩便一同往荣喜阁去,到了那里的时候,隋氏和谢珮母女早已经到了。昨日韩玠封为信王的消息虽未张扬,到底是朝堂上新添了一位王爷,谢府几位当家人听到消息之后,皆为之震惊,今早谢老夫人跟隋氏便难免议论此事。
因为婉贵妃的关系,谢家对宫里的事情虽不算是门儿清,却也大致晓得一些。
婉贵妃进宫的时候,惠嫔就已经独居无宠不问世事了,据说她也曾生过一个胎儿,只是未及足月便胎死腹中,那还是二十三年前的事情,跟韩玠的年纪也对不上。
谢老夫人晓得韩玠的身份里有猫腻,可元靖帝既然是这样昭示天下,朝堂上下就得睁着眼睛当瞎子相信这件事情。
只是明面上不说,私下里却是可以揣测的,谢老夫人就是如此。
“……他出生的时候,我还特地到靖宁侯府去看过,那可确实是韩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一扭脸就成了惠嫔的孩子,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日三公主和宁妃的事情,婉贵妃并未外传,谢老夫人也是不知道的。
隋氏却非谢老夫人这样的性子,只是陪笑道:“既然皇上都这样说了,咱们自然是得信的,只是这身份转的太快,着实是叫人惊讶。韩将军这又封了一等公位,韩二姑娘封了县主,韩家担着抚养皇子的荣耀,往后就更显赫了。”
“你不懂这里的猫腻,叫做明尊其位,实夺其权。”谢老夫人昨儿跟老太爷亲自去韩府道贺,回来的时候也从老太爷那儿听了两耳朵,“从侯位到一等公位,家里又封了个县主,外面瞧着确实是恩宠无双。可你没瞧见,韩将军如今要在京中休养,连雁鸣关都去不得了,没了这带兵打仗的本事,从前的那点根基就打了水漂,这荣宠的公位就只是给人看的了。”
“还是老夫人看得明白,朝堂上的事情,媳妇确实是不懂。”隋氏陪笑。
谢老夫人略有些得意,随即叹气道:“只是不知道皇上这样安排,到底是为了哪般。信王既然已经入了宗谱,那肯定就是皇上的孩子了,可我当日明明是亲眼看着他……嗐!”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一扭脸见谢璇走了进来,便灵机一动,“六丫头你过来。”
谢璇应了一声,同谢玥行礼完了,就听老夫人问道:“昨儿忽然传下旨意,说韩玉玠封了信王,改了国姓,你听说了么?”
“封了信王?”谢璇的惊诧颇为逼真,“我昨儿一直在屋里练字,倒没听说这个。”
谢老夫人有些失望,“先前你跟唐家那俩孩子在外面折腾的时候,也没听见什么信儿?”——她记得那时候谢璇是提过南平长公主的,那可是元靖帝最疼爱的妹妹,也许韩玠这个身份的折转,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谢璇只能继续装糊涂,“那时候我和澹儿就只是跟着唐夫人一起,还真不知道。”怕她继续套问下去,连忙转移话题,“老夫人说的可是真的?玉玠哥哥他怎么会突然就封王了?哦对,我昨儿听着说老太爷和您去韩家道贺,难道是他们建了大功勋才封的异姓王?”
……
谢老夫人看着孙女儿,失望的挥挥手,“罢了,坐着吧。不是异姓王,是实打实的认祖归宗,说是已经进了宗谱,身份都改过来了。”
底下三个姑娘均是惊异,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
因为这件事,早晨在荣喜阁里待的时间便久了些,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二刻。
三月春光,最是明媚,荣喜阁里的海棠已经含了花苞,东边厢房底下两只猫儿睡在红漆游廊上,正互相挠着。姐妹三个过去逗了会儿,谢珮提议去后院里逛逛后一起读书,剩下两人自然应和,还没出院门呢,老太爷那边的刘妈妈就过来了。
“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刘妈妈规规矩矩的招呼。
她是老太爷跟前的人,姐妹们自然不敢怠慢,忙都呼“刘妈妈”。
那位也坦然受了,便又朝谢璇道:“六姑娘原来还在这里,倒是叫我好找,老太爷请你去翰墨厅呢,这就得过去。”
翰墨厅?那可是恒国公府迎客的正厅,除了皇家贵人和平级的国公及朝堂重臣之外,寻常都是不开的。如今谢老太爷竟然将来客迎入其中,还召她过去……谢璇猛然就想到了韩玠。
昨儿才封的王爷,今日一早就来这边,他是个什么意思?
谢璇还以为先前玄武南街外偶遇,韩玠说的是玩笑话呢。
旁边谢珮和谢玥也都晓得翰墨厅的重要,瞧着刘妈妈和颜悦色的来请,想必是有什么极要紧的人物要见谢璇,就有些羡慕了——谢珮的婚事虽已定下,谢玥却还是没着落的。她先前巴望着越王,后来因二房的分府另居而打了水漂,今年年节里纷传着宫中的事情,也没人正经谈论婚事,所以至今还没消息。
谢玥忍不住就问道:“刘妈妈,府里是来贵客了么?”
“是有贵客要见六姑娘。”刘妈妈在老太爷跟前伺候,嘴巴最是密不透风,只是笑着催促谢璇,“六姑娘这就走吧,那边已经等着了。”
俩人离了荣喜阁,刘妈妈才道:“是昨儿封的信王殿下来访,指名要见姑娘的,姑娘不会惊慌。”怕谢璇还不知道信王是谁,又补充道:“就是先前靖宁侯府的二公子,昨儿才封的信王。”
“原来是玉玠哥哥!”谢璇恍然大悟状。
刘妈妈便抿唇一笑,“我晓得姑娘以前很受他照顾,不过如今人家是正经的王爷,名和字虽没改,却也成尊讳了,姑娘可要记得改口。”
“一时惊讶就忘了,多谢妈妈提点。”谢璇含笑。
*
翰墨厅内,四角的鎏金铜制香炉之内瑞兽吐香,韩玠端端正正的坐在客位,手边是溢着清香的茶杯。他的身边恭恭敬敬的跟着已封了个低等品级的长随荣安,厅门之外有两位侍从守候——韩玠今日前来,并未带仪仗,就连外头那俩侍卫都是长史的苦口婆心劝说下带上的。
谢老太爷和谢缜陪坐在旁,正在说着客套话。
昨日韩玠封信王,韩遂封靖宁公,韩采衣封县主,接连三个消息砸得谢老太爷懵了好半天,经了昨晚一宿的翻覆难眠,到此时算是缓过来了。他是国公之位,虽不及王爷尊贵,算起来也是超品的家底,加上年纪摆在那里,应付起韩玠来倒也不吃力。
厅中一派客气融洽,等谢璇踏进门去的时候,韩玠便站起身来。
他身上穿的还是从前的沉香色暗纹锦衣,除了腰间新添的绶带佩饰之外,倒没有太多彰示王爷身份的东西。这一两个月间的风波似乎对他全无影响,挺拔的身姿站在桌边,就着后头摆设的方鼎,愈见劲瘦。
“拜见信王殿下。”谢璇想要按着大礼下拜,却被韩玠扶住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称呼。”他松开谢璇的手臂,后退了半步,“特意叫你过来,是为了采衣的事。她最近心绪欠佳,总是郁郁寡欢,想请你过去劝解一些。老太爷已经肯。”
谢璇不疑有他,看向谢老太爷,就见老人家颔道:“既然是县主的事情,就去吧。”
韩玠也不多逗留,带着谢璇出门去了。
他近来行事低调,并未堂而皇之的骑马,只是选了辆宽大的马车乘坐。
谢璇跟着他到了车边,猛然就想起上次的事情来,就有些犹疑。韩玠见她停了脚步,低头道:“怎么?”
谢璇稍稍戒备的掀帘瞧了瞧车内,“要不单独乘一辆?”
“放心。”他压低了声音,“我不乱来。”
后头还站着送客至门口的谢老太爷和谢缜,那两位对于韩玠如今的身份毕竟是敬畏的,谢璇不敢表现太明显,只好道:“殿下先请。”
韩玠躬身入内,随即转身扶着谢璇的手臂,等她踩着矮凳上来。
马车辘辘驶离谢府,他倒是真的规规矩矩没有乱动。谢璇坐在靠近车厢门口的地方,见韩玠只管默然不语的打量她,脸上就有些热,“采衣那里,还是不高兴么?”
“采衣前两天确实不高兴,不过已无需多安慰。”韩玠伸手握住谢璇,“我诓你出来,只是想带你去我那里走走。”
谢璇有些诧异,不解的看他。
“等平王的风波过去,我就会向皇上开口,由礼部安排提亲。”韩玠忽然笑了笑,“你是将来信王府的女主人,也该是头一个去的。里面该如何布设,还要听你的吩咐。”
他口中虽是这样说,有些情绪却是藏不住的。
谢璇能察觉他的情绪,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安静了半晌,谢璇又低声问道:“玉玠哥哥,以后怎么办呢?越王当初连晋王都不肯放过,你在青衣卫的时候就跟他几度交手,今后恐怕更是躲不过。皇上显然对韩家有忌惮,韩将军不能再带兵上沙场,你恐怕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行事了。”
“那我就做个游山玩水、沉迷美色的闲散王爷。”韩玠忽然勾唇,将谢璇拉到怀里,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反正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你娶过来。”
他这样的不正经叫谢璇心头阴云散了许多,“那越王呢?”
越王?
“我会帮他自取灭亡。”
*
韩玠果真是当起了闲散王爷,从三月里住入信王府开始,便渐渐退出了朝堂,极少再言政事,除非有时元靖帝问及,才会说上几句。私下里,他的生活也格外简单——要么在府中读书习武,要么就约了许少留和卫远道两个好友出去踏青闲游,再或者就带着谢澹和唐灵均两个少年外出打猎,有时候也会捎带上韩采衣、唐婉容和谢璇。
他去恒国公府的次数更加勤快,借着随谢缜修习书法的名头,有时候几乎每日去一趟,私下里对于谢澹也分外照顾,数次亲往国子监中,查问谢澹课业学问。
这种种举动之下藏着的心思呼之欲出——
这位新封的信王殿下喜欢恒国公府那位六姑娘,毫无遮掩。
进了五月里,韩玠益如此,跟随元靖帝去了一趟虞山行宫之后,就贪恋起了山水,到避暑的别苑里待了整整一个月,除了照常的入宫请安,于朝堂之事一概不问,跟旧日的青衣卫同僚,更是形如陌路。
朝堂之上,越王渐渐显露出了过人的才华,从前的庸碌草包模样一扫而尽,于朝政大事上常会有过人的见解。青衣卫都指挥使蔡宗因罪被革职,副指挥使高诚暂时接管青衣卫,渐渐的跟越王也有了来往。司礼监掌印、元靖帝随身的大太监薛保更是对越王赞赏有嘉,称其心志坚毅过人、可堪大任,据说连元靖帝都对这个儿子赞不绝口。
坊间渐渐有了流言,说越王殿下其实才华过人,只是早年碍于皇后和太子的威势,才不得不敛才自抑。如今才华显露,便有朝臣开始提议,请元靖帝立越王入东宫。
元靖帝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擢拔了几个越王推荐的官员,并加封越王为亲王,常有优待。
七月初的时候,元靖帝在南御苑举办了一场宴会。
自从平王自尽之后,虽然京城中一切照旧,到底曾蒙了阴影。谢池文社因此再度推迟,往年惯例的几场宴会射猎皆被取消,就连先前元靖帝去虞山行宫的时候,也没带几个朝臣前往。
这次的宴会则是邀请了三品以上所有的官员,各公侯之家及皇亲国戚尽皆受邀,是这两年里宴请规模最为盛大的一次。
宴会定在后晌,南御苑和谢池清晨时就解了封禁,前晌正好容各家游赏。
七月的谢池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满湖碧波于风中荡起涟漪,几片莲叶田田相接,有早开的菡萏散逸清香,精致华美的画舫穿行其间,偶尔可见红衫绿叶,相映成趣。
谢堤上柳丝如织,浓荫覆满地面,碧波柳影随风而动,衬得行人都多了几分柔媚慵懒的风姿。
韩玠带着唐灵钧、谢澹沿谢堤缓行,过不多时,就见谢璇和韩采衣的画舫游近,两人相携登岸。
经了数月时间,韩采衣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活泼好动,因为是赴宴而来,以县主的身份着衣打扮,分外精神。谢璇则还是公府千金,撒花烟罗衫下面系着绣蝶百花曳地裙,臂间搭一条海棠玉绫披帛,她的身条儿又拔高了许多,湖岸的风撩起丝帛带,她在芳洲的搀扶下登上岸边湖石,如踏波而来。
堤上日影揉碎,正当妙龄的少女如同湖中迎风挺立的花苞,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