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玠跟唐灵钧零零碎碎的交手过许多次,皆以唐灵钧失败告终。这一次的差别依旧悬殊,韩玠二十岁的男子对付十五岁的唐灵钧,在书房外的空地上打了片刻就决出胜负。
唐灵钧哪肯认输,翻身再度袭来。
韩玠也有些恼了,斥道:“闹什么!”
“接招就是!”唐灵钧却不肯多说,心里有一股郁气积攒了许久,终于在此时爆出来。他本就是极灵活的身段,且本身功夫不弱,这一次蹂身而上,竟逼得韩玠连连回剑自保。他也不再收敛,将短剑掷开,欺身近前时招式陡变,大开大阖,渐渐将唐灵钧圈在掌风之中。
唐灵钧第十次被摔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他翻身起来还要在斗,韩玠飞身近前,屈膝将他制在地上,脸色也不大好看,“究竟是为什么事?”
“你那天说要娶谢璇为妻了?”唐灵钧一通争斗泄,心内憋闷散了不少,语气也不如最初那样怒气冲冲。
韩玠霎时明白过来,勾了勾唇,“是啊。”
“你这是以身份压人!”唐灵钧不服,“咱们继续打,我要是打赢了,谢璇就是我的!”他歇了会儿攒够了力气,双腿旋起攻向韩玠。奈何他此时早已被韩玠制住,且气力功夫均是不及,折腾了好半天之后,气哼哼的继续躺在地上。
“消气了?”韩玠居高临下。
“没有!”唐灵钧继续气哼哼。
韩玠肃容,“听好,我就说这一次。璇璇不是物件,她有自己的选择,非你我所能左右。你想学的铁勒抢亲那一套不能用,这种打架定胜负的幼稚把戏更不算数。你要想打架,我随时奉陪。”
“那你放开我,接着打!”
韩玠晓得他心里憋闷,果真又放开了他,俩人在空地上又打了半天,将旁边观战的谢澹看得激动万分——他已经在韩玠的指点下学了两年多的功夫,进益良多,虽然跟唐灵钧没法比,但放在同龄的书院学子里,一人打四五个都是没问题的。只是他毕竟身处国子监,再或者就是在府里读书,周围都是斯文人,几乎没见过高手过招,而今韩唐二人相斗,可真是大快朵颐了。
好半天之后,唐灵钧再度被摔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也没打算爬起来。
韩玠折腾了许久,七月的酷暑里也出了点细汗,微微喘了两口气,踱步到他身边,“还打吗?”
唐灵钧的脾气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喘着粗气,“不打了。”
这就说明他心里憋着的那股郁郁之气已经散尽了,刚才的虎劲儿过去,终于肯停下来用脑子办事。
韩玠低头瞧一眼十五岁的少年,躬身递出了手,“起来。”
稍稍赌气的躺了会儿,唐灵钧到底是拉住韩玠的手,坐起身来。
这空地皆是以青砖铺就,每日里有家仆打扫,唐灵钧摔了十几回,锦衣蹭破了许多,却并没染多少尘土。他有气无力的拍打着摔成淤青的地方,好半天才闷闷的道:“出手真重。”
“抢我的王妃,这已经算轻的了。”韩玠蹲身,忽然笑了笑,“还有,不管你能不能打赢我,璇璇都是我的。你,想都别想。”
唐灵钧眸中一瞬间又燃起了火焰,咬牙切齿的将韩玠瞪了半天,终究是偃旗息鼓。
其实何尝不知道他的一腔心思只是白费呢?去年冬日深雪的那个傍晚,他送谢璇回府的时候,谢璇早已做出了选择。而今韩玠贵为王爷,论才能、论武功,每一样都胜出他几筹。他就算有意去争,又有什么胜算?
今日的憋闷打架,也只是不甘心而已。
唐灵钧深吸了口气,撑着几乎虚脱的身子站起来,喊谢澹,“走,烤兔子去!”
谢澹瞧了瞧韩玠的脸色,又瞧瞧唐灵钧,跑过来小声道:“我扶着你?”
唐灵钧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拖着两条酸软的腿走了。
谢澹有点无辜,一抬头,就见韩玠笑着瞧他,“走吧,书都挑好了,回头派人送到你府上。”他自封王之后,在朝臣跟前渐渐立起了皇家应有的威仪,在这几个弟弟妹妹跟前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甚至偶尔还会温和——青衣卫中养出的那股狠厉渐渐隐藏,替代以宽厚沉稳。
韩玠很清楚什么身份该配什么气度,想要压制那些心存不敬的人,威仪狠厉必不可少,却也不必如从前在青衣卫中那样时时展露。
他无暇去理会小鱼小虾,目标只有一个。
*
谢璇姐弟俩离开信王府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分,韩玠派人送他俩回府,转头就将目光落在了唐灵钧身上。
唐灵钧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决定溜之大吉,“我也还是告辞吧。”
“我送你回去。”韩玠上前两步,钳住他的肩膀。唐灵钧挣扎了两下后收效甚微,只能乖乖跟着韩玠回了西平伯府。
夏日里暑热天长,唐夫人这会儿午睡才起来,听说信王驾到,忙着迎过去的时候,韩玠已经拽着唐灵钧到了客厅。一瞧唐灵钧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唐夫人便晓得这顽皮的儿子八成又是出去惹祸了,便歉然道:“殿下冒着暑热驾临,又是灵钧在外惹事了?”
韩玠松开唐灵钧,摇了摇头,“贸然前来,是有件事情想同夫人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唐夫人稍稍错愕,随即道:“殿下请。”
客厅之后便是一处抱厦,韩玠入内坐定,晓得唐夫人不愿与人虚与委蛇的脾气,便开门见山,道:“夫人以前曾在雁鸣关住过几年,不知是否去过廊西?”
“廊西?”陡然被问及旧事,唐夫人有点迟疑,随即道:“雁门关往西百里便是廊西地界,那时也曾去过几次,只是多在岳城以东,并未深入过。”
“那么夫人可曾见过居于廊西的庸郡王?”
唐夫人摇了摇头,“殿下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韩玠并未急着回答,反而将容色一肃,道:“今年元夕的时候,皇上以附逆之罪将我囚在诏狱,并排禁军围困韩府,夫人是知道的。当时皇上会认定韩家附逆,是因为我父……”他猛然一顿,“是因为韩将军的副将魏忠与平王有书信来往,皇上才会误信。魏忠已被绳之以法,但据我所查,他并非平王的人,而是越王的人。”
唐夫人是个直率的性子,虽不问朝政之事,对这些也有过猜测,闻言倒没有太过诧异,只肃容点了点头。
韩玠续道:“我记得,魏忠当年也曾跟唐将军征战过吧?”
提起当年的唐樽,唐夫人猛然抬起头来,“殿下为何提起这个?”
“当年唐将军神勇无敌,却不幸战死沙场,叫众人扼腕。唐将军与……与韩将军乃生死之交,而夫人也与韩夫人结了异姓姐妹,其中情分自非旁人能比。”韩玠稳坐椅中,拳头却不自觉的握了起来——在外时,他可以理智的将他与韩遂夫妇分开,而在唐夫人跟前,提到韩将军、韩夫人的称谓时,却总有些僵硬。
唐夫人惋惜似的,“殿下在我跟前不必如此,二十年骨肉亲情,即便皇上顾忌,这密室之内,却不必划得如此清楚。先夫与韩将军的情谊,我自是铭刻于心的。”她勾了勾唇,黯然的目光里却添了柔和——
她出身于铁勒,当年唐樽战死后,元靖帝追封伯位,要赐她诰命的时候,却又许多朝臣以其身份上奏反对。韩遂不肯袖手旁观,便由韩夫人认她为妹妹,方得周全。而西平伯在京城这么多年,除了当年唐樽的几个旧属、与唐夫人性格投契的南平长公主之外,就只有韩家照拂扶持,唐夫人对待韩玠兄妹几个,也是极和善的。
韩玠苦笑了一下,“皇上的忌惮,任何时候都需谨记。”他随即话锋一转,道:“魏忠之事后,我留心查访过当年的事情。夫人,那时候的韩将军,当真是战死沙场,还是功高震主,为人忌惮?”
气氛蓦然一滞。
唐夫人手中茶杯微微一晃,随即死死的握牢,“功高震主为人忌惮,或是出师不利战死沙场,有区别么?”
“若唐将军果真战死沙场,我自无话可说。可若他是遭小人谗言诋毁,被人以阴谋算计而丧生,夫人,你不打算为他报仇么?”
“报仇?”唐夫人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副宝弓,随即紧紧盯住韩玠。二十岁的年轻王爷,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懵懂无知的少年,世事打磨锻造,俊朗的脸上添了刚厉,神情之中带着笃定。
——当年的事情他虽未亲历,但既然敢这样说,恐怕已有了十分的把握。
唐夫人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如何报仇?灵钧才十五岁,婉容更小,能在这京城里平安无事的活下来,已属不易。报仇?我若稍有此念,恐怕次日便能有杀身之祸!”
“君主猜疑,以夫人之力,当然难以报仇,可那谗言惑主之人,夫人也打算看着他逍遥法外?”
室内安静了好半天,唐夫人无意识的握着茶杯,愈来愈紧。
清脆的破碎声中,瓷杯猛然化作碎片,温热的茶水淋了满桌,汇聚成股,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她忽然猜到了韩玠的打算。
唐夫人最终抬起头来,深藏在心底多年的事情被翻出,却是格外镇定,“那时候我也疑惑过。他自铁勒迎越王归来之后,就曾说越王之心性难以捉摸,只是那位毕竟是皇子,恭恭敬敬的送走了,便也无甚大事。然而之后,皇上的态度却有些变化,军营之中的官职安排也都随皇命有所变动。军医说他是突暴疾才被利箭穿胸而过,我悄悄看过,致命的不是箭伤,而是一枚自背后射入体内的毒针。”她看向韩玠,不再是对着信王时的稍许恭敬,而是对待韩家玉玠时的亲近,“你怀疑是他?”
“雁鸣关远离京城,却是北境要塞。越王当年能在冷宫里夹缝求存,不为皇后所害,可见其忍耐和心性。这些年装痴卖傻,如今却显露才干,对外宣称是畏惧皇后和平王威势才不得不如此。如今朝堂上下皆尊越王,夫人相信他这不是多年谋划?”
唐夫人缓缓摇了摇头,“他藏着的狠厉,我感觉得出来。有时候看着他,简直能脊背寒。”
“先前我在青衣卫时专门翻阅过许多与铁勒有关的卷宗,而鸿胪寺中的同僚也曾觉,越王暗中与铁勒有所来往,只是此等大事,做得并不明显,并无实据可查。”韩玠记得前世越王登基之后,为示邦邻友好,曾向铁勒送过许多金银,如今看来,却似别有深意——
“那时的越王还虽是皇子,却是宫女所出,如果想要登上帝位,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唐夫人猛然一惊,“与铁勒勾结,谋权篡位!”
“是,如果没有今日之局势,假若太子平安无事,待皇上驾崩之日,那就是他唯一的选择。只是如此行事,必遭诟病,这应是他最后的退路。韩将军的事情伤,足见雁鸣关外,越王已经无声无息的安插了人手,夫人——”韩玠终于引向正题,“你想一想,他在京中看似无权无势,看似不涉朝政,却为何能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笼络那么多朝臣、安插那么多眼线?”
笼络人心、结党营私的法子有很多,譬如许以权位、譬如为某种相同的信仰追求或是同样的仇恨,但放在越王那里,似乎哪一条都不合适。
唐夫人愣住了。
韩玠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钱财。”他顿了顿,“我查了越王这半年来笼络的官员,无一例外的,都开始出手阔绰。只是我已不在青衣卫中,想要追根溯源,却非易事。”
“可他哪来的钱财?”
“这也是我所疑惑过的,不过——夫人曾在雁鸣关外,难道没有听说过廊西宝藏的传闻?”韩玠徐徐道:“廊西地势复杂,深山之中也有许多传闻,比如曾有过富庶的小国,比如曾有人在此偷偷养兵,囤积军资。”
唐夫人神色蓦然一变,“我听说过,只是这些传闻从来无人证实。”
“无人证实,不代表它不存在。”韩玠随即提到了庸郡王,“夫人不涉朝政,不知道是否听过庸郡王的故事?皇上登基之前,先帝最宠爱的是与皇上一母所出的庸郡王,且庸郡王才能卓著、极得人心,几乎入主东宫。后来他因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先帝厌弃,待皇上登基之后,便将他贬在廊西,非诏不得入京。而先太后也是因此与皇上不和,郁郁而终。”
这些早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唐夫人不像韩玠这样筹谋留心,倒不知道这些故事,只是道:“我只听说皇上痛恨庸郡王,贬谪之后数度刁难,派到廊西的官员也都是皇上心腹,庸郡王虽是皇亲,除了游山玩水之外却也无事可做。”
“那夫人觉得,庸郡王会甘心就这样被打压?”
唐夫人只觉得心头一跳,“你的意思是?”
“皇上对军权防范极重,各地主事的将领都是心腹,廊西尤其如此。庸郡王虽属皇亲,却如被监.禁,即便不甘心,也没有本事卷土重来。他若想重返京城,只能在这些皇子身上打主意,而越王显然是最佳的选择。”韩玠稍稍喝茶润喉,“我怀疑廊西确实藏有宝藏,庸郡王游山玩水为越王提供钱财,而越王盯着的,只是皇位。”
——若能借群臣之力登上帝位,自是最体面的方式;若这法子失败,铁勒便是退路。反正以越王早年在冷宫的经历和那样恶毒变态的心性,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唐夫人听了半晌,渐渐觉得口干舌燥。
她以前虽曾猜疑越王,却总想不通他何必对唐樽下手。如今看来,若越王果真是两手准备,当年构陷唐樽,就是全然事出有因了——唐樽在军中极有威信,手下将士大多诚服,越王想在其中买通人手,唐樽便是最大的阻碍。甚至,若唐樽知道了越王在铁勒时的某些事情,被灭口也未可知。
她想起从前越王那张装傻的脸,只觉得脊背都在寒。
然而畏惧并非她的本性,既然韩玠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唐夫人便问道:“那么,我可以做什么?”
“此事我已暗中与父亲和大哥商议——”韩玠全副心思都在越王身上,已然忘了那些避讳顾忌,“他们镇守雁鸣关多年,与我想法一致。父亲被皇上忌惮,只能在京中休养,大哥以外出游历为名南下,将来会暗中折道往廊西查探。只是越王警醒,此时未必不会有所防范,需要有人搅扰他的视线。”
“灵钧可以。”唐夫人立时明白了韩玠的意思,“他已经十五岁,虽然不能像韩瑜那样担当大任,想要扰乱越王的视线,却不算太难。而且灵钧身份特殊,有一个战死的父亲,有一个铁勒的母亲,本就容易引人注目。”
韩玠叹了口气,“只是这样,于灵钧有些危险。”
唐夫人却是朗然一笑,坐直身子的时候透出豪气,“他是唐樽的儿子,何惧艰难!”
这样的豪气也触动了韩玠,他素来景仰唐樽,此时便深吸了口气,“灵钧只消扰乱即可,我在京城中也会做些事情,叫越王无暇他顾。”
韩夫人自无不从。
两人在又说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出了内室,唐灵钧还在外头站着,只当韩玠是跟唐夫人告状。见得唐夫人面上未有预期中的愠怒,才稍稍放心,冲韩玠比个“够义气”的手势,依韩夫人之命送韩玠出府。
韩玠瞧着率真的表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韩瑜的出行悄无声息,唐灵钧则是在又一次顽皮、被韩夫人怒罚禁足的时候,偷偷的离家出走了。而朝堂之上,在一派拱卫越王的氛围中,韩玠渐渐再次崭露头角——
元靖帝并未计较胡云修的事情,韩玠执意不肯受此恩惠,而元靖帝日益觉出越王之势大,便渐渐的给了韩玠更多的宽容。除了绝不允许插手青衣卫之外,倒是给了韩玠几次机会去办理其他大事,也有忠心耿耿于皇帝的朝臣开始在授意之下,渐渐的开始帮扶韩玠。
然而也只是帮扶而已,元靖帝要的不过是让韩玠牵制越王,免得越王只手遮天盲目自大,气焰直逼皇位罢了。
韩玠在元靖帝跟前表现得非常安分守时,在越王面前,则不时会挑衅一二。他原本就是极有才能的人,先前在青衣卫时迅速升迁得宠,引得蔡宗忌惮,也让越王更加提防。
京城中依旧水波激荡,涟漪丛生。
*
元靖三十七年的春意似乎来得格外早一些。
腊月底的时候连着几个晴好的天气,到了正月初的时候,日头愈和暖。
礼部自九月起就开始筹备信王娶妃之事,皇家娶亲之仪程本就繁复,且韩玠以谢璇为正妃,一辈子一次的婚事,承载了两世的感情,更是马虎不得,严令礼部务必好生筹备。
韩玠甚至拿出当年在青衣卫的冷厉气势将礼部尚书吓唬了一顿,老头子谈文论礼一套一套的,却最怕这等凶悍威压,当即谨慎奉承,凡事亲力亲为。
腊月里走完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的仪程,聘礼已经送至恒国公府,就等着开春时请期,择日成婚。
谢璇已是准王妃的身份,恒国公府出了一个代掌后宫的婉贵妃,如今又要出个信王妃,纵然外头对谢府家风颇有指摘之处,然而人家能养出美若天仙的姑娘,让信王五迷三道执意求娶,也是羡煞了旁人。往年本就繁多的宴会在今年愈多了,谢老夫人手底下的请帖堆成了小山,谢璇这里也没闲着——
从来跟谢家没有交集的长公主,竟然也给谢璇送了个请帖,还是派了身边的女官来送。这般架势,就是让谢璇务必赴宴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