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朝他挥了挥手,慢慢放下帘子,眼梢微低,淡淡扫视一遍马车,慢条斯理地问车夫:“你要带我去哪?”
车夫呵呵一笑,大声回答道:“公子有吩咐,姑娘要去哪里,便去哪里。小的任凭姑娘吩咐。”
墨九点头:“怡然居。”
既然命运已经为她做出了选择,她只能迎难而上了。逃离不仅是懦弱,其实什么问题都解释不了。
不管为了醉红颜,*蛊,还是早衰之症……她似乎都逃不出萧六郎的掌心。而且,在短时间内,她也没有想过要与萧六郎划清界线。
还有,天台山祭天台、八卦墓、仕女玉雕、千字引、武器图谱……一个个都像有生命的物体,在召唤着她的灵魂,每念及一次,身体的血液就像在悸动。不管她是不是墨家矩子,这份诱惑力都非她能抵抗。
冥冥中,她有一种感觉。
她墨九是为了它们而来的。
或许只有解开这些迷,她才能变成真正的她。但如今南荣的局势,以及她自己的情况,萧乾对她很有用。
毕竟有*蛊,不仅仅只有他可以制衡她,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牵制他。
——
天际像挂着一块巨大的黑绸,零星有几颗星光浮在夜空,也惨淡无光。
枢密使府的院落里,寥寥秋风,飒飒而过,将落叶卷落在屋檐之上,在几片亮瓦间窥探着屋子里的情形。
室内很静,一丝风也没有。
萧乾身着一袭玄黑的锦袍,肩膀上搭了件狐裘领的风氅,懒洋洋斜躺在窗口一张紫檀木的美人椅上,修长的指间,端着一个白玉似的杯盏,慢悠悠喝着酒,一双黑眸凉如深潭,无波、无澜、亦无情绪。
酒香味儿很浓。
他只浅尝,并不深饮。
在他的面前,跪了几个侍卫。他们都低垂着头,像犯了错在领罚似的,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多嘴。
然而椅子上的萧乾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依旧独自饮酒……他平常并不贪杯。
故而,这一日并不平常。
温酒的炉子上,炭火“嗞嗞”作响。
一个大胆的侍卫终于忍不住了,颤声叩头道:“属下等容得大少夫人离去,实是罪不可恕,请主上责罚我们罢。”
萧乾抬了一下眉梢,扫过他们的头顶,并未急着说话,只把手上杯盏放在桌几上,又将温在炉上的酒壶拿过来,往杯中注满酒液,方才语气清凉的一叹,似与他们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是你们错了,还是本座错了?”
跪着的几个侍卫,不知他的意。可他说得不明不白,他们却不敢不明不白的问,只能耷拉着脑袋,等下文。
然而,萧乾没有动,更没有下文。
他微微仰头,任由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咙,然后寡淡的脸上,似乎有了一分暖意,又望向地上的侍卫,“这个世上,还有比娘亲在的地方更温暖的所在吗?”
他的话,无人懂得。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萧乾目光扫过他们,似乎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只揉了揉微微胀痛的额头,话锋突地一变。
“你们几个跟我多久了?”
几个侍卫再一次不懂。
大胆那个侍卫,看众人都不吭声,在那发怂,硬着头皮讷讷道:“回主上,三年了。”
萧乾点头,面色如常:“三年来,你们做事,从无岔错,我很信任你们。可如今,却让一个姑娘从眼皮子底下跑掉,到底是你们越活越回去了,还是她太野太刁钻?”
分明是她太野太刁钻好不?
几个侍卫心里都清楚,那祖奶奶还不是被面前这位给宠的,他不开口,谁敢动她?
可他们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用一副恨不得掌嘴的可怜样子道:“大少夫人性子温婉贤淑,古今罕见,哪里会野会刁钻?这次属下等疏忽,错得离谱,更没想到大少夫人会径直去了菊花台……更是罪不可恕了。”
“如何罪?”萧乾目光微沉。
那个讲话“大胆哥”,发现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了,悔恨交加地磕了一个响头,那恭敬的态度,不亚于臣子叩见皇帝,“……怎么罪都行,只愿主上别喝了,您身子也不好,沾不得酒的”
萧乾目光闪烁片刻,摆了摆手,“罢了,下次不得再犯。”
“主上,不可!”
这些人学会的便是唯命是从。
不管什么事,只要主人的交代,就必须完成,三年来他们替萧乾做了无数的事,完成了无数比这次更为艰巨的任务,却没有想到,这样轻松的事,居然被他们搞砸了,让大少夫人去了菊花台,害得他们主子大晚上的送药和送酒上门,喝了一缸子醋……
主上为什么没有带大少夫人回来他们不清楚,但他们却晓得从菊花台出来,他们主上的脸色就有些异样了。
不过,他的异样与旁人不同。从早上到现在,他异常在,整个人的情绪就没有过半分变化。
以前他虽然为人疏离冷漠,偶尔也会笑一笑,也有表情柔和的时候,如今这变成了一张僵尸脸,让整个枢密使府,从上到下都恨不得夹紧了尾巴做人,实在受不了……尤其他们几个犯事的侍卫,更是早早跪在这里,等等处罚。
可他不处罚,他们更怕了。
“主上,不如我们自行笞臀吧?”
萧乾似乎很诧异这些侍卫为什么热衷于被人笞臀,视线微抬,等扫过门缝处击西那几双偷窥的眼时,眼皮跳了跳,又收回来,从几个侍卫脸上一一扫过,“本座说不罚了。”
侍卫愣了,“可属下几个放跑了大少夫人。”
萧乾凌厉的眉梢微挑,“她不是已经回怡然居了?所以,你们也就无错了。”
侍卫再愣,“噫,好像是。”
萧乾摆手,似乎懒怠再说了。
“击西,笞臀五十。”
门缝里“砰”一声,击西疑似倒地,“为什么又是我?”
隐隐有闯北的声音,“阿弥陀佛,近墨者黑,把一群侍卫都教坏了,不笞你,笞谁?……唉,慧根太少,渡你不得!醉死佛爷了。”
击西哀嚎,“击西不服,击西分明就是替死鬼……!”
这番动静传来,几名侍卫再一次交换眼神,确定主上真的不会再处罚他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朝侍立在侧的薛昉望了一眼,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儿,慢吞吞退了下去。
只可怜薛昉,什么错也没有犯,还得继续陪在萧乾的身边,感受他身上刺人的凉意,不由肩膀一抖,“阿嚏!”
萧乾的目光就这么扫了过来,“你很冷?”
薛昉心里一跳,“没,没呐,不冷……不是我。”说罢他四处望了望,“哪个在打喷嚏,没礼貌!击西、闯北、声东、走南,是不是你们?”
那几只从早上到现在就始终躲着不出来见人,更何况这会儿?所以,不管薛昉如何深情的呼唤,也没有人回应他。
看着萧乾脸上越来越凉,薛昉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腊月的冷水,脑海中霎时划过一抹高大的身影。
“旺财?旺财!哪去了?好好做狗不成吗?没事学什么人打喷嚏!?滑稽得很,惹得使君不高兴了,还不出来?”
他把希望寄托于旺财了。
可旺财这个狗东西,平常见到他就摇头摆尾讨好要吃的,这会子他需要它解围的时候,却“狗影无踪”。
谁也唤不出来,薛昉揉了揉鼻子,苦哈哈地看着萧乾,“使君,您有什么需要?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记得你早上就没吃多少。你想想,再不吃,你就,就饿瘦了!饿瘦了就不俊了,不俊了就,就,就……”
没话找话不是薛昉的长处。
他越说声音越小,声音越小脸上的表情越是不自在,最后终于编不下去了,也索性“扑通”一声跪下去,苦着脸道:“使君,若不然,你也笞我臀吧,我受不得你这样了。”
看这小子脸色都变了,萧乾目光一眯,有些不得其意,语气有一抹迟疑,“本座就这般可怕?”
他突然变得温和的声音,让心灰意冷的薛昉有一种黑暗太久突见天日的兴奋。
“是呐是呐!”他应得很快,答完觉得不对,又猛地抬起头,用诚恳热情的目光盯着萧乾,捻着手指,“只一点点,只一点点那么可怕……而已。”
“唔”一声,萧乾似有所悟。
他盯着薛昉,一动不动,却又不像在看他。这让跪在地上的薛昉,心惊肉跳之余,皮子发痒,又开始认真地劝慰起来:“使君平常并不是这般可怕的,但最近嘛……”
顿了顿,他加快语气,“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所以,拼死也要讲了……使君每一次碰上大少夫人的事,情绪就有些不对,不若平常淡然……”
“你说什么?”萧乾猛地回头,把薛昉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升起来的“谈心”勇气,又缩了回去,只剩下黯然*的一眼,然后灰心地叹气,“反正这样下去,属下这个差事当得太绝望了,还是……直接笞臀吧。”
萧乾扫他一眼。
这一眼,是真正的冷。
“薛昉!”
薛昉头也不敢抬,却撅了撅屁股,“打罢。”
萧乾眼风一剜,“本座问你,探子可有来报。”
他的话转折太快,让薛昉摸不着头脑,抬头讷讷道:“半个时辰之前,才报过了!”
墨九离开菊花台回到怡然居,其实并没有离开萧乾的视线,她身上发生的大事小事,都会有人专程送往枢密使府,薛昉这些人并不知个中缘由,总觉得这个主子的脾气越来越难伺候了,却又不得不遵从。
萧乾默了默,似是累了。
“……你也下去吧。”
薛昉“哦”一声,刚要起身,又跪了回去,“使君,漠北来的信,你可要过目?”
那封信早上就送来了,萧乾放在案上,一直不曾理会。换往常这些重要的事情,他都会马上处理的,可今儿却出奇的懒怠,以至于他不得不提醒。
不料,萧乾却道:“不看。”
薛昉:“……”
无语看他,薛昉觉得使君中毒好深。可萧乾脸色平淡从容,分明就没有因私忘公的样子,只淡淡道:“不必看也知说什么了。谢忱手上拿到的信,出自漠北,他们是来请罪的。”
薛昉似懂非懂,“哦。可谢丞相呈给官家的信上,并没有什么……”
萧乾冷笑,“他若能看明白,本座又岂能这般放心?”
说罢他似是有些热了,脱掉肩膀上搭着那件狐裘领的披风,随手挂在椅子上,就着一袭黑袍又躺在美人榻上,拿起案上的书翻看。
翻书的声音,很细微。
可每一声,都让薛昉毛骨悚然。
他家使君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觉得害怕。薛昉跟他有些时日了,旁的事情不敢肯定,有一点却最清楚不过,他家使君越是情绪不外露的时候,越是情绪不稳的时候。
大抵也正因为他善于压抑自己的情绪……或者感情,这些年方能在岌岌可危的处境中,风一程雨一程地杀上南荣枢密使的位置。
又添了一次灯油,薛昉看着窗户阴影中那一抹影子,硬着头皮提醒。
“使君,入夜了!您该就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