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个人才,云意这厢恭喜二爷了。”她的手藏在袖中,食指指腹轻轻拨弄着锋利的瓷片。白瓷的温度是如此透骨的冷,大约永远也捂不出一丝人气。
陆晋回道:“此人确有将才,但能令你高看一眼,想来值得多加重用。”
“二爷眼里,如今看的都是江山万里,风云际会。”云意勾一勾嘴角,黑夜里他望见她明亮的眼瞳,似寒潭秋水,总叫人心驰神往。
他呆立,透出些许单纯又脆弱的感情,一眨眼烟消云散。想来握她右手,她却向后一躲,依旧是拒绝。
他苦恼,挫败,却也后悔起来。
我眼里只有你——这话藏在心里,没能说给云后的弯月听。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儿女情长毫无志气,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应有的气魄。
只好换了说辞,结果换来一句十足十的蠢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云意笑,“是我燕雀不思鸿鹄之志。”
他稍稍仰起头,看着她的眼,沉沉道:“跟着我,胜,我与你同享;败,我保你平安。”
这似乎是乱世之中最最了不起的情话,无奈说在这个时候,成了秋天的扇,雨后的伞,一一皆是无用。
“胜,我是前朝公主,无所依仗,锦绣堆里依旧任人宰割;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京城陷落,看见我有过一天安心日子?”
“那便生死与我偕同!”他声线沙哑,说出的话如重锤,字字震在她心上。
生死与共,何其艰难?
但她答:“好——”
“你说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毫无意外地逼近了,想要听清她开阖的双唇之间吐露的是怎样撼动他的字句。
可惜他等来的不是肯定的答复,而是尖利的碎片,携着她仅剩的些许气力,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咽喉刺来。
但他身手灵敏,反应极快,或许是野兽天生有感应危险的能力。只隔着半寸距离,他先一步错开身子,瓷片漏过了咽喉,仅仅在他下颌处划开一道血肉外翻的裂口。
一击不中,她的杀人凶器反被他握在手中。
下颌的伤口不断地往外冒血,鲜红刺目的颜色令爱与恨益发浓烈。而他根本无心搭理这一点点皮肉的疼痛。他愤怒到了极点,胸中澎湃汹涌的恨逼着他走到癫狂的边缘。
而她高扬着脸孔,毫无畏惧地迎上一个咆哮的失控的陆晋。
这一刻胜负已分,她高唱凯歌,他才是阶下囚。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他握紧了手中瓷片,企图在锋刃划破皮肉的痛苦中获得一分一毫的解脱。不过一切都是徒劳,他咬牙问:“恨我?恨不能杀了我?”
“难不成我该爱你敬你侍奉你?陆晋,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告诉你,王侯将相不在血脉,在气节。我不能这么活着,苟延残喘,不如殉节而去。”她居然还能扯出一抹笑,眼底闪烁的泪光透出的亦是绝望。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仿佛就此将一腔怒火都卸个干净。剩下的有颓败,也有无奈,他没办法了解她,又无力征服她,这是老天爷给他出的最大一个难题,难过他一生中任何一个激烈残酷的战场。
叮咚一声响,带血的瓷片被他抛向墙角,再弹射到地面,得了个粉身碎骨下场。
男人粗糙厚实的大掌握住她脖颈,将一张莹白娇俏的面庞呈送眼前。鲜红温热的血亦沾染在她脸颊,为精致无双的美人脸,添一抹癫狂妖冶的颜色。
他亲吻她,吞食她,用几乎野蛮的方式,企图在唇舌之间令她臣服,令她恐惧,令她颤栗,令她彻底放弃。
而他在她嘴里尝到自己的血,弥漫着痴恋的痛苦与求而不得的绝望,像个懦夫,无用,无力,无计可施。
仿佛又回到儿时,他自草原来到忠义王府,衣衫褴褛,话语不清,被下人瞧不起,被兄弟欺负。可恨自己年幼懦弱,每一个沉沉如水的夜里,捏紧了拳头,恨不能杀尽天下人。
此刻,她是得胜回朝的将军,而他是战败沙场的死士。最终连自己也不能继续,唇贴着她的,鼻尖也贴紧了她肌肤,但仍觉不够,咫尺之间却相距万里,是怎样一种无法靠近的爱与恨。
他拒绝睁开眼,决拒绝面对。伸手攥住她的,按在自己不断起伏的胸膛上,他的心与她的手就隔着一寸半寸,逼着她感受他疯狂急促的心跳。
“你回京城,我就杀进京城。你回江北,我便去取贺兰钰项上人头。你若死了,我定要挖出你的骸骨夜夜相伴。你说!你还能去哪!”
“放开,放开,放开!”她不断地挣扎,想要甩开他血流不止的手掌,更想远离他扑通扑通震动的胸腔,她恐惧他所呈现的一切,她恨他,更恨自己。
“你死了这条心吧顾云意,要么你就找个爷去不了的蓬莱仙境藏一辈子,但凡你在人间,爷绝不放过你!”
“你去死!”
“爷不死!爷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一身好皮子,舍不得你这张能气死人的小嘴儿。”陆晋仅仅颓丧了那么一小会儿,缓口气,睁开眼,又是个皮糙肉厚的野汉子。不懂尊卑,不理人伦,就是个癞蛤蟆也敢日日肖想天鹅肉。
“你无赖,你无耻!”
“爷这辈子就对你无耻无赖,怎么着,高兴不高兴?”
她的怒气都撒在个没脸没皮的蛮人身上,一字一句都成了废话,不痛不痒,“你滚!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称爷?”
“你尽管闹,爷想通了,爷忍得。”
“你这个…………你这个…………”她气得浑身发抖,涨红了脸,紧咬下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陆晋却能换个姿态,当先前的事情从不曾发生过,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沉下心来与她周旋,“你放心,爷说话算话。剿杀李得胜之前绝不动你,自不会食言。”
云意冷笑道:“这倒是,说打折我的腿,真一箭射过来。二爷说话一言九鼎,让人不得不佩服。”
陆晋道:“箭只给了三分力,费尽了心思躲过筋骨,不过是皮外伤,养几日就好。你若气不过,爷让你再划两道就是。”
“如此说来,我还该应当多谢你法外施恩?”
“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一切都会有的,你想要的一切,我保证——”
或许连陆晋自己都未能察觉,他这些话语里流露出的卑微祈求,如同垂垂老矣的人离世前最后一点心愿,带着绝望,也藏着希望。
可是她不想要,他在某算中想要给予的一切,她全然不屑与此。
但又不知因为什么,这一句埋在心口,未能化作利刃,刺向他此刻毫无防备的心。
她累极了,思绪渐渐飘向远方。
恍然间忆起某一个沉闷夏夜,纱帐内,母亲的手轻轻拍着她入睡。也唯有在寂寂无人的深夜,母亲几乎完美的伪装才能破开壳,露出一丝丝平凡人的怅然,想念曾经失去的,或是从未曾拥有的,母亲说:“人这辈子,犯的错都因强求二字。莫强求,误人误己,贻害无穷。”
那一刻,母亲又曾想起过谁,悔恨过什么呢?
她再没能参透,也再没能回到那个夏夜,那个高墙围绕的皇城。
☆、第43章 归路
四十三章归路
云意与陆晋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瞧不出坏。不咸不淡的像是一对两看相厌的中年夫妻,却又因为责任、名誉、骨肉亲情不得不绑在一处,将就过活。
大多数人都在将就,你与我莫不如是。
陆晋此人,做人做事通通近乎恶霸。打进了龚州城,就将府尹老爷一家人都赶出去上工做活,自己霸在府尹家里办公。前院自天亮起,进进出出的都是武将,要么是申报战功,要么是奔来求救。至午后,便大多是文书往来,陆晋身边有个现成的厉害师爷,哪能空置不用,自然都搬到后院书房来。
云意休养得宜,昨儿夜里烧过一阵,天亮就好,药也没吃一剂,许是磋磨多了,人也糙起来,经得起摔打。
府尹家的厨子也是极好的,就从她桌上那碗澄澈清浅的碧玉羹就能看得出来。
一间屋,他批折她喝汤,一切自有因缘。
无奈他人讨厌,话也多,读一篇奏本就要问她一回,没完没了惹人烦。要不是她腿脚不方便,真恨不能立时跑到院里吹风受凉,也好过同他一道胡扯。
这一时发愁粮饷,“银子不在自己手上,打起仗来总归是束手束脚,却也没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难不成让爷自己派人去掘矿采银。”
喝完了碧玉羹,云意饮茶漱口,擦了擦嘴角才说:“哪一日你爹给你拨满了粮饷,你才要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呢。按说骗军饷是最容易不过的,三百人的仗你给说成三千,三十日能打下来的城池,你说浴血奋战仍不能敌,当然,总得要把握好限度,省得上头窝火,也能干出临阵换将的事儿来。再说了,你留着泽口不就是为了以此要挟好在陆占涛跟前儿耀武扬威么?可见帮人做事,必然心不在此。”
陆晋捏着薄薄一沓纸,整个人向后倾,全然倚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坐无正形。但他稍稍弯一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已足够夺走世人眼球。
“话说得难听,倒是句句在理。”
云意接续说:“再不成你找几个老兵油子办成江北游甬到城外挑衅,最好去吓唬吓唬你爹亲近下属,保管银子哗啦啦就来。”
陆晋笑道:“这法子不错,留下备用。”
云意捏起杯盖,轻轻拨着漂浮的碧螺春,垂目道:“我只管胡说八道,用起来灵不灵,我可不负责。”
“爷就喜欢听你胡说八道。”
云意掀一掀眼皮,瞪他一眼。分明是怨愤与厌烦,他却能在这一眼里读出娇艳媚人的风情来,咂咂嘴,兀自沉醉。
美人如玉,世间难求。
“你留下泽口,不就是为了留个后手,以便他日再请出兵?恐怕当日,就算表哥落到你手里,你也要悄无声息地放人,省得两边打起来,胜是功高震主,败是无用之臣。倒不如留下来,徐徐图之。我猜的对不对?”
陆晋讳莫如深,“是耶非耶,他日再见分晓。”
云意道:“这步棋不算好,但若老天爷肯帮你,它自然大有妙用。”
陆晋成竹在胸,“那就等着,看老天爷究竟站在哪一方!”
她心中涩然,如此狂人,如此气魄,由不得你不信。
一切且看天意。
再谈到今日快马飞信,陆占涛一连三回催他班师回府的消息。
这几日伺候她的丫鬟只有一个圆脸胖丫头,似乎是叫童珊,眼下端着又苦又腥的药,送到她桌上。云意不肯吃,要放凉了再用。如此只好拨出时间来同陆晋说:“你再不回去,陆占涛恐怕就要亲自来请你。”
陆晋浑身都懒,架着腿,仰着脖,闷闷不乐,“这才打几回仗,便生怕爷领兵不回?也不看看留给爷这三万人,能斗得过哪一方。”
云意道:“所以才要‘朝中有人’,旁人见你行军多走二里路,回头就报备,说你有逆反之心。下面大头兵路边捡了个瓜,他就能参你治下不严。这么下去,你能担得了多少污名?”
她的话完了,老老实实端起碗来喝药。
他捏紧了手中书信,目光落在她腕上红粉透亮的碧玺珠上,久久未能言语。
过后她苦得皱眉,他却说:“明日启程北上,你与我一道回去。”
云意笑着问:“留守龚州三镇的人选拟好了么?既不能是你的人,也不能是你大哥的人。呀,应当说乍看之下不能看着是你的人。再而回城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想好如何对付你大哥,如何一劳永逸高枕无忧了么?”
陆晋朝她挑一挑眉毛,调笑道:“他先机占尽,爷也有诸葛军师,鹿死谁手,如何可知?”
哪来的诸葛军师,狗头军师还差不多。云意摸了摸碧玺钏子,不再多言。
三日后全军开拔,一早云意已坐上马车跟着大队伍上路。陆晋领着队伍走上一阵,便钻进马车来躲懒。车内因多了一个身长肉厚的男人,显得狭小而拥挤,赶路时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能撞到一处。
云意干脆闭上眼,一路装睡。
陆晋跟着车身慢慢摇,倒也随她去。
总得有人留下来扫尾,巴音细致谨慎,就成了不二人选。
府尹宅邸都让清得干干净净,他这就要启程复命,绕过小花园却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往里看,是同侪徐功平正纠缠着丫鬟童珊,两人语速极快,叽里咕噜浑说一通。让巴音听得一头雾水,只晓得童珊一个劲地哭,想来无非是男人女人那些龌龊事。只好咳嗽一声,提醒徐功平,“老兄,该上路了,这丫头该去哪去哪儿,不是你能留的人。”
徐功平显然吓了一大跳,那一瞬血色褪尽,僵立在原地,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堆出个丑兮兮的笑来,与巴音说:“放心放心,弄干净了,这就来。”
巴音点点头,“别耽误太久。”
“明白明白。”徐功平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