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和安堂,初春的凉风拂在脸上,酥酥凉凉的。肖折釉望着远处柳树枝头新出的嫩芽,嘴角微微翘起来。
“开心?”霍玄转过头,垂眼看她。
“嗯,开心。”肖折釉点头承认。
“那就好。”霍玄顺着肖折釉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新绿。
是夜,霍玄正在书房里翻看信件,归弦走进来,请示:“将军,需要把偏房收拾出来吗?还是回卧房?”
霍玄抬头,才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书房的门忽然被轻声叩了两声,归弦去开门,见绛葡儿和绿果儿抱着被褥站在门外。
“归弦姐姐,二奶奶吩咐奴婢过来为将军收拾偏房。”
归弦回头看了霍玄一眼,见霍玄沉默片刻点了下头,她侧着身子,给绛葡儿和绿果儿让出位置。
打扫房间这种事,绛葡儿和绿果儿当然比刺杀出身的归弦要得心应手许多。两个小丫鬟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
霍玄看着手中的信件,上面每一个字都认识,放在一起却又不解其中意。他浏览一遍再回头重新去读,仍旧看不进去。
“行了,下去吧。”
绿果儿和绛葡儿脚步一顿,立刻应了一声“是”,急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匆匆退出去。
霍玄阖上眼。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肖折釉。在人前,他为了她不受委屈,牵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像一个宠着新妇的丈夫。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他可以把肖折釉当成晚辈一样心无杂念地牵着她
,可如今牵着她的时候,心里却翻滚着巨大的愧疚和痛楚。
可偏偏,他不能显露半分。
霍玄起身,走进偏房。床榻上的被褥是他曾经用的。
肖折釉身后没有支撑着她的娘家人,甚至连父母兄长都没有。她还要背负一辈子不检点的污点。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等着看她的笑话。如果这个时候他再与她分房睡……
霍玄转身大步朝着卧房走去,却又在门外停下脚步。他站在夜色里,静静望着肖折釉映在窗上的身影。她起身,身影看不见了。紧接着,屋子里的灯熄了。
许久之后,霍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身回了偏房。
第二日,果然不出肖折釉意料,老太太喊她过去。
肖折釉恭敬地喊了声“祖母”,老太太招招手,招肖折釉在床边坐下。她仿若枯枝一样的双手拉着肖折釉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
肖折釉隐约能猜到老太太想说什么,不过老太太不提起,她自己也不想主动说。
张妈妈端着汤碗进来,说:“该喝药了。”
老太太皱了下眉。
“药不能不喝,要不然身子哪会好?”张妈妈将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将床上的老太太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张妈妈再去拿汤药,肖折釉却说:“我来吧。”
她端起汤药,轻轻吹了吹,才递到老太太嘴边。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虽然心里抵触,仍旧是张嘴把药给喝了下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两年身子不太好,尤其是从去年入冬开始大多数时候都窝在床榻上。这汤药说是治病不若说养身子续命的。
肖折釉将一整碗汤药喂老太太喝下去,张妈妈又急忙拿了温茶水给她润喉。老太太不是个脾气好的,尤其是年纪大了以后更是容易火,为了喝药这事儿,没少闹脾气。
老太太摆摆手,让张妈妈退下去。张妈妈心领神会知道老太太是有话要对肖折釉说,悄声退下去,顺便将屋子里的两个小丫鬟也一并带了下去。
“当初我让不覆立嗣子不过是激他续娶。不想他宁肯从南边把你们几个带回来也不肯续娶。”老太太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
肖折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还好老太太也没沉默多久就继续说:“不覆这孩子命不大好,从小吃了不少苦。也正是因为这个,在这些晚辈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你既然已经嫁了他,有些事对你说说也无妨。”“在他小时候,他父亲怀疑他不是亲生的,曾几次虐待他,又遗弃过。也因为这,他的几个兄弟从小就欺负他。所以啊,不覆有了权势之后对霍家的亲戚都很冷。甚至就连过嗣这种事,也坚决不选霍家的孩
子。其实我都明白,这孩子是因为怕我难过。要不然他早就分了家,有怨报怨了……”老太太说着就红了眼睛,“这孩子沉默寡言,情绪不外露,可是和他母亲一样都是颇重情义的。”
“将军自然是重情义的……”肖折釉顺着说了一句。是顺着说,也是真心诚意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问:“你知道阿楠吗?”
“一次偶尔机会听雁溪公主提起过,知晓是将军心中之人。”肖折釉垂着眼睛说。“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整日在外跑,到了十六,我和她母亲便张罗着给他说亲事。可是他一口回绝。你也与他接触了不少,该知道他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那个时候他也是什么都不解释,只说不想那么早成
亲。最后她母亲几次逼问,他才说出阿楠这个名字。”
肖折釉望着老太太,仔细地听。
老太太看着肖折釉,说:“好奇?”
肖折釉一怔,点了一下头,老实说:“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将军惦记了这么多年。”
老太太苦笑摇头,说:“不知道,不覆当初只粗粗说了一句‘认识多年的权贵之女,待功成名就娶她回来’。”
“那……为什么没娶回来?”肖折釉追问。
“那就不知道了,许是没来得及吧。后来圣上将先帝的几个女儿赐婚,不覆便和令澜成婚了。想来那个阿楠也嫁了他人。”
肖折釉却皱了一下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以霍玄的性格和如今的权势,即使那个阿楠嫁了人,他想娶到她也并非难事。难道那个阿楠喜欢上了别人,亦或是出了意外已不在人世?老太太握着肖折釉手,说:“我跟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是想告诉你,不覆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就算他心里装着阿楠,对令澜也是颇重情义。这些年令澜的忌日,他无论多忙都会赶回来,甚至那个不
该记在族谱的早夭女儿也被他记上了。这些年还好了些,那孩子走的头几年,他时常烧一些小孩子的玩具给那孩子……”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满意你。不管是你的身份、年纪,又或者你和不覆之前做的糊涂事儿!”老太太语气一顿,“可你是不覆挑中的人,我这老太婆纵使心里再怎么不满意也不能说个‘不’字儿。”
肖折釉低着头,眼圈有点红。倒不是因为不被喜欢感到委屈,而是一种莫名梗在喉间的酸意。许是想到那个早夭的女儿,又或许是为霍玄觉得有些心酸。“人人都道他位高权重只手遮天,可不说位高者有多少危险。就说他这日子,过得也不像话。不能按时吃饭睡觉不说,吃的也是粗茶淡饭,过得像苦行僧似的!年纪轻轻整天穿个黑袍子,所有衣服都一模一
样连个花纹都不变化!”老太太越说越气,“你去看看他那屋子,这都多少年了,里面的家具还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咳咳咳……”
老太太说到生气时,不由咳嗦起来,脸上也涨了红。
“祖母,您别气、别气,当心身子。”肖折釉往前靠了靠,轻轻给她顺着背。
老太太颇为用力地抓住肖折釉的手,抓得肖折釉有些疼。
“我不管!你日后要好好照顾他的衣食住行!答应我!”老太太的眼中满满都是不舍,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看着老太太含着泪的目光,肖折釉连连点头:“答应,我都答应,孙媳一定会尽到本分好好照顾他。”
“为他生儿孕女,延绵子嗣!”老太太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地低吼。
肖折釉的目光闪烁,她张了张嘴,答应的话却应不下来。
“答应我!”
肖折釉恍惚了一下,违心地艰难地点头:“答应,孙媳都答应……”
老太太一下子松开肖折釉的手,她释然地笑了,说:“扶我躺下。”
“是。”肖折釉急忙起身,扶着她躺好,又给她盖了被子。
“其实你是为了救不覆才那么说吧?”
肖折釉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太太摇摇头,慢慢说:“不覆这孩子……又重情,又寡情。若是别人站出来那么说,他倒也未必会娶。你下去吧,记得今日答应我的。”
肖折釉慢慢从老太太的话中缓过神来,应了声“孙媳告退”,悄声退下去。临出屋的时候又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
肖折釉走出去,就看见张妈妈在门口抹眼泪。
张妈妈对肖折釉行了一礼,然后走了进屋,红着眼睛说:“咱不说好了,别一口气说那么多……”
老太太笑了一下,说:“我这老太婆看不见不覆生子,但是看见他再娶也行了……”
“老祖宗!您说的这是……”
“去把禾仪喊来。”老太太打断她的话。张妈妈有些担忧地看了老太太一眼,还是去请大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