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你,即使相隔千万里,也让你知道我的消息。”当初分别时,沈不覆曾这样说。彼时肖折釉只当他随口安慰她。毕竟战事纷纷,哪里能送信。
可是肖折釉却没想到沈不覆居然真的做到了,不是给她写信,而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在这分别的一年半里,肖折釉没有收到沈不覆寄来的一封信,却对沈不覆的行踪了如指掌。
因为,他太高调了。
夺了哪座城,杀了哪个将领,大军行到哪里……天下皆知。
“嗨?”漆漆伸出手在肖折釉面前晃了晃,“姐,你这是想姐夫想痴了。”
肖折釉瞪了她一眼,轻斥:“又没大没小的。”漆漆无所谓地耸耸肩,说:“我可是为了你好!上个月姐夫攻下多阳城,城主大开城门,携着满城百姓夹道欢迎,又是酒宴又是让出府邸……姐,我可听说了他们这些当官的人与同僚相交或巴结权贵,酒和
美人儿是必不可少的!”漆漆越说越来劲,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肖折釉面前,继续絮絮说:“军中那种阳盛阴衰的地方,你说这个时候他们送姐夫美人儿可怎么好!姐,现在不是当初姐夫独身一人的时候了,现在姐夫走到哪里,起
码也是十几万大军追随着。我觉得姐夫还是应该早点来接你比较好!”
肖折釉静静听着漆漆说话,目光一直落在漆漆的脸上。她等漆漆说完了,才说:“你也不小了,就不能洗了脸再来?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还讲究人赃并获呐?”
“啊?”漆漆愣了一下,她本来很认真地跟肖折釉分析正事儿呢,倒是把自己的脸给忘了。她摸了摸脸,又使劲儿张了张嘴,脸上紧巴巴的。
“成吧。反正只有你管我的份,我说的道理在你这儿都是废话!我走了!回去洗脸!”漆漆拉着脸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停下来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陆钟瑾把不弃抓到了,正拎着他敲他脑壳。敲了几下,不弃却恼了,趁陆钟瑾不察,伸长了胳膊在陆钟瑾额头敲了一下。那动作也是学陆钟瑾的。
陆钟瑾微愣的时候,不弃挣脱开陆钟瑾的手,跳到地上的时候还不小心摔了一屁墩,可是他很快爬起来,立刻朝着远处跑了。
“姐,姐夫是不是给不弃留了教武艺的师傅啊?我怎么瞧他这胳膊腿儿又壮实又敏捷的。”漆漆回过头来问。
“他才这么小,你姐夫怎么会安排人教他习武。”肖折釉扶额,这小子是真的太淘了。看来今日又得好好教育一番才好。
虽说陶陶也算是肖折釉带大的,可是肖折釉在对待他们两个孩子的时候完全是按照他们的本来性子教导。陶陶小时候,她会温声细语跟他讲道理,教她怎么做。等到了不弃这里,就不得不成为严母了。
肖折釉两辈子没打过人,她总觉得打人、杀人又累又脏手,所以她只会让别人出手。然而在面对不弃的时候,许是也舍不得别人动他一根手指头。
她握着藤条在不弃的屁股上使劲儿抽了一下,不弃白花花的屁股上立刻裂出一道口子来。他趴在板凳上,咬着绛葡儿塞给他的帕子。
虽调皮,虽油嘴滑舌,可每次肖折釉生气的时候,他都不敢说话。就那么闷声忍着。
肖折釉不忍心看他屁股上的伤,别开眼绕到他面前,冷着脸说:“把嘴里的帕子吐出来,把你这几天干的错事一件件说出来。但凡少一件,就是一鞭子。”
“在小姨脸上画圈圈……”
“抓了只虫子放进陆叔叔的茶碗里,还敲了他脑壳……”
“弄坏了七音姐姐的风筝,还把她养的小鱼放进池子里了……”
“绊了绿果儿一跤……”
“在祖母的经书上画了只小王八……”
“前街刘家迎亲,跑到花轿里抢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孙家那个白脸小子笑话我黑!我把他推倒了……”
“把舅舅狼毫笔的笔毛剪光了……”
不弃说着说着就哭了,疼哭了,他的小屁股一抽一抽的。他哭着说:“娘亲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好了,那样我就不能闯祸,不会再惹你生气了!”肖折釉举着藤条的手无力放下,这才五天!这些事儿都是五天之内干出来的!第一次打不弃的时候,肖折釉心疼得不得了。可是他太能胡闹了,每次揍他一顿,他就能安分五六日。这不,上次揍他是十天
前的事儿了,又皮子痒了。
那种一边在心里忏悔打孩子是不对的,一边又不得不下手揍他的滋味简直折磨人。
肖折釉扔了手里的藤条,也不说话,闷闷坐下来。
她真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可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她有点没法子了,道理讲过,讲得口干舌燥。揍也揍了。然而揍他也是治标不治本。不弃等了好久,也没听见肖折釉的声音。他疑惑地抬起头望着肖折釉,见肖折釉一脸愁态,他愣了一下子爬下凳子,跑到肖折釉面前去拉她的手,特别诚恳地说:“娘亲,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要不然
……要不然您再抽我几鞭子吧!”
说着他就转过身,撅着屁股冲向肖折釉。他闭着眼睛等着挨打,连屁股上的肉也绷起来。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娘亲手中鞭子落下来,反而是一种冰冰凉凉的感觉。
肖折釉将白玉瓷瓶里的外伤药倒在掌心里,拍在他屁股上的伤口上。
“啪啪啪!”
拍得很用力。
不弃提着裤子,疼得呲牙咧嘴。肖折釉给他涂完药,转身在绿果儿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她拿起绛葡儿递过来的方帕擦手,将帕子扔到桌子上,说:“你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管你了!反正要不了多久就把你送你爹那,你去折磨
你爹吧!”
肖折釉说完就转身出了屋。
“娘!娘!娘!”不弃伸长了脖子望着肖折釉的背影大声喊。
可肖折釉脚步不停,完全不理他。
不弃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他眨眨眼,歪着头望向一旁的绛葡儿,问:“绛葡儿!我爹打人疼不疼?”
绛葡儿弯着眼睛说:“小少爷,你爹很少打人的,因为他一巴掌拍下去你的小命可能就没了。”
不弃缩了下脖子。
虽然一年半没有见了,可是不弃还是对爹爹有印象的,高高大大的,而且腿特别长!
不弃想了想,又笑嘻嘻地朝绿果儿说:“绿果儿姐姐,你最好了,你帮我跟娘亲求求情好不好?”
绿果儿“哎呦”一声,立刻弯着腰捶自己的膝盖。之前不弃故意绊了绿果儿一跤,使她膝盖破了皮。不弃咧咧嘴讪讪地笑,不好意思再求人了……
肖折釉从不弃屋子出来以后没有回屋,而是去了沈禾仪那里。她这几日正和沈禾仪忙着一起给漆漆说亲事。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了,马上就要过年。过了年,漆漆就十九了。
肖折釉怎么能不愁漆漆的婚事。肖折釉去了沈禾仪那儿,认真听沈禾仪说着吴家幺子的情况,心里却犯难。这不是肖折釉第一次给漆漆说亲事了,漆漆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时间久了,肖折釉隐隐明白这个妹妹心里好像一直装着
一个人,你若问她,她便矢口否认,恨不得对你誓。如此,肖折釉也不能多问。
肖折釉真心盼着漆漆心里装着的那个人不是师延煜。可是除了师延煜,还能有谁?
“说起来,文陶和罗家姑娘的事儿什么时候定下来?”沈禾仪问。肖折釉回过神来,说:“之前一方面是如诗和她家里人走散了,也没法向她长辈提亲。而另外一方面我也的确是顾虑陶陶年纪还小。可我也不能只顾着陶陶,不顾姑娘家的年纪。我是想着……等过了年,陶
陶也十六了,就算找不到如诗的家人,也把这事儿给定下来,不能耽误如诗了。”
沈禾仪点点,道:“也是,反正眼瞅着就要过年,也挺忙。年后再说吧。”
不出所料,漆漆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门亲事。肖折釉提着裙子在满是积雪的陆府后院追她,她哪里跑得过漆漆?最后追得脸色红、气喘吁吁。
漆漆坐在一个小亭子顶,晃悠着腿儿。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扶膝喘息的肖折釉,说:“姐,我不嫁人真不成?”
肖折釉追得太累了,喘得开不了口。
“姐,为什么嫂子就可以不嫁人?因为她嫁过?那我随便嫁个快死的人成不成?等他死了,我就又逍遥快活了!”
肖折釉稍微好了些,她抬眼瞪着漆漆:“能、能不能不说胡话!”漆漆神情恹恹地嘟囔:“当年你不是还和嫂子说打算一辈子不嫁人吗?姐,你应该理解我支持我啊!或者你换一个角度,你当初不想嫁人的时候,别人不理解你、阻止你,你什么心情?后来你嫁给姐夫也是
你心甘情愿的,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改主意,可你是自愿的啊!我就不能像你这样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
漆漆停下来,忽然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知道了!”她扯着嗓子假哭,“你这个破姐姐就是嫌我麻烦!嫌我吃你馒头喝你的粥!我以后给你当丫鬟还不成吗!我给你洗衣服做饭哄孩子!”
肖折釉气极,握着帕子的手捶了一下旁边的树干,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来。
“我不管你了!再也不管你了!”肖折釉转身往回走,脚步都加快了几分。
直到肖折釉走远了,坐在凉亭顶的漆漆才收起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这青瓦亭子顶上堆积了一层积雪,坐在雪上有点凉。
漆漆低下头,用手指头在一旁的积雪上写字。
——“师延煜。”
写完以后,她轻轻“哼”了一声,扬着小下巴,又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才不是因为他,才不是。
过了年,肖折釉正和沈禾仪给陶陶和罗如诗挑黄道吉日,就传来了喜讯——沈不覆夺了袁顷悍的城池,收服近十万兵马,而袁顷悍则如丧家之犬般逃离。
听绿果儿说完,肖折釉慢慢翘起嘴角,她知道他快来接她了。此时,沈不覆正在城楼上查看城防。下面有很多士兵来来往往搬运东西。最近他可能要驻扎在宝江城,那些士兵在收拾住处。城中百姓在城中自由行走,对于闯进来的玄军毫不抵触。这一座城池来来往往
换了很多个主人,每换一次占领者,这些百姓就要担惊受怕一次,然而这一次却喜气洋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早就盼着沈不覆来这里一样。沈不覆从高高的城楼上下来,回到袁府。这袁府本是宝江城第一富商的府邸,后来几次换人,每一次的将领带兵攻下这里时都会占据这里,并且将府名更改。如今牌匾上的“袁府”二字正是袁顷悍占领这里
大半年时改的。
属下曾问沈不覆需要不要再换牌匾,被沈不覆拒绝了。沈不覆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他也不在意这些表面上的东西。
他越过袁府的影壁,绕过回廊,看见他的属下正在逗儿子。
他身边如今有四名大将,桂以介、林疾风、钱好多和袁金龙。袁金龙正是袁兰五和袁松六的父亲。至于在院子里逗儿子的则是钱好多。
他这个名字太好记,就连沈不覆这样不苟言笑的人第一次听见他名字的时候都忍不住露了笑容。
钱好多远远看见沈不覆回来,立刻抱着自己的儿子迎上去,喊了声:“将军!”
玄王是别人喊出来的,而军中部下仍旧一直喊沈不覆将军。
沈不覆点了下头,看向钱好多怀里的小孩子。钱好多的儿子如今还不到两岁,平时也是爱哭爱闹的性子,可是每次看见沈不覆的时候都吓得不敢乱动。
“对了,你儿子叫什么来着?”沈不覆忽然问。
钱好多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后背,说:“告诉将军你叫什么。”
“钱、钱真多。”小家伙声音小小的,眼睛也不敢看沈不覆。
钱好多怒了,他又使劲儿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背,训斥:“别畏畏缩缩的,还是不是我的种了?大胆说话!”
小家伙大着胆子,尝试着又大声喊了一遍:“钱真多!”
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样。
“钱好多!老娘怎么听见你说真多不是你的种?”小门处传来一声妇人的问话。钱好多的妻子扶着后腰走出来。
竟是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样子。
钱好多瞪了她一眼:“你这蠢妇没看见将军在这儿吗?赶紧回去!”
他还给自己媳妇儿使了个眼色——给点面子。
他媳妇儿看了沈不覆一眼,放柔了声音,说:“饭做好了,再不回去要凉了哦。”
“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儿就回去。你先回去吧!”钱好多不耐烦地说。
他媳妇儿瞪了他一眼,才往回走。
沈不覆假装没看出来这是一场戏。钱好多怕媳妇儿这事儿在军中是出了名的,也不懂为何还要演戏。
沈不覆问:“老二的名字可想好了?”
“想好了啊!别说老二了,老三、老四、老五都想好了!钱很多!钱特多!钱贼多!钱就多!”
沈不覆含笑摇头,有钱好多这一家子在军中,让军中残忍、枯燥的生活都有了乐趣。当初钱好多领一队兵马追逃兵,路过一个被辽国人屠杀过的村子,救下了个女人,那女人便一直跟着他。
“将军,我听说你也有个儿子?”
“嗯,比真多大一岁。”沈不覆眯起眼睛,想起不弃。
钱好多眼睛亮起来,急忙说:“那咋不接过来呢?还能和真多做个伴儿!”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军中的苦日子哪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自己的女人是乡野间长大的,其兄父还是猎户。他可听说将军夫人可是真真柔如水的女人,哪能来军队里受苦。
“天暖了就接来。”沈不覆想拍一下钱真多的头,可是那小家伙目光躲闪,脖子也使劲儿往后缩。沈不覆便没有碰他。
“这几天继续追踪袁顷悍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不覆说道。
说到正事,钱好多立刻严肃起来,大声应了句:“属下遵命!”
沈不覆又看了一眼小小的钱真多,好像是有点想不弃那小子了,他儿子一定不像钱真多这样胆子小。
不是好像,是真的想了。
还有孩子他娘。
沈不覆本来是打算三月末天暖了再让归刀去接肖折釉,可是今年天气暖得格外早,而且他也有些等不及了,在二月末的时候,就让归刀去接肖折釉和不弃。
归刀从宝江城出去接肖折釉母子的前一日,受了伤的袁顷悍被师延煜擒住。对于已经势去的袁顷悍,师延煜完全不想留下他的性命。
“辰王!”袁顷悍伤了一条腿,他爬到师延煜身边,抓着师延煜的衣摆,说:“我要用辰王感兴趣的一条消息来换自己的性命!”
“哦?本王感兴趣的消息?”师延煜声音轻蔑,“你这里还有本王感兴趣的消息?”
袁顷悍胸膛起伏,他想活着,他不想死。
“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用我这样的一条贱命来换一条关于沈不覆的消息,辰王不亏!”
师延煜这才有点兴趣。他掀开青竹色的衣摆,在袁顷悍面前蹲下来,笑着说:“袁将军就这么有信心本王对你的消息感兴趣?”
袁顷悍犹豫了一会儿,说出三个词:“沈不覆,国库,兵符!”
师延煜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袁顷悍的神情,他抬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折扇,他握着折扇在袁顷悍腿上血淋淋的伤口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
像敲鼓点似的。
“本王事忙,没兴致在这里和你绕弯子。”
袁顷悍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忍着腿上一阵阵痉挛,用尽力气,说:“我、我要见定王!”
他说完这话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血腥味儿不好闻,师延煜嫌恶地掩着口鼻站起来,吩咐:“弄醒他。”
袁顷悍醒了以后,咬死一句要见定王,不见定王不肯多说。
师延煜嗤笑了一声,难不成这个袁顷悍还想投奔他父王不成。
罢了,就把他带去吧。反正如今定王就在临城。
见到定王以后,袁顷悍果然先表明自己的忠心,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誓死效忠定王,声情并茂说了一大通,然后才将当初肖折釉告诉他的事情告诉定王。
“你说什么?”
定王横贯了整张脸的疤痕,让他的面孔瞧上去让人生畏。他坐在太师椅上,身子微微前倾,用仅剩的一只手着跪在下面的袁顷悍。
“你在跟本王讲故事?”“王爷!”袁顷悍朝着定王跪行几步,“这是我从沈不覆续弦那里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沈不覆多年前就有反意,囚禁了掌握番邦兵符的以朔公主,欺骗天下人以朔公主难产而死。这个女人还活着,只要找到
这个女人,就能找到番邦兵符!盛令澜当年多受宠?昌隆帝当年给她留的东西也许不止兵符!”
定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沉吟了许久,才说:“就算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盛令澜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
一旁抱着胳膊的师延煜嗤笑了一声。
袁顷悍立刻说:“沈不覆后来娶的续弦知道很多事情,我总觉得她当初告诉我的事情还有所隐瞒。王爷,将那个女人抓过来,一问便知!”师延煜正要拿起小几上的茶盏,他的手顿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