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覆归来的那一日,肖折釉牵着不弃于明定城城外翘而盼。盛国文武百官与城中百姓夹道相候,一直望着大军归来时必经的路。
众人等了很久,从晨曦刚降到日上三竿。
肖折釉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日头,白的日头已经开始向西滑行了。
申时,马蹄声起。
大军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肖折釉一眼就认出了当先的沈不覆。她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露出明艳的笑容。
“爹!爹回来了!”不弃忽然挣脱了肖折釉的手,朝着归来的大军一阵风似地跑过去。
“小殿下……”
侍卫想追,被肖折釉拦了下来。
肖折釉站在原地,含笑望着前方,看着沈不覆加快马鞭,从大军中冲出来,然后停在不弃身前,弯腰将他从地上抱上马。
肖折釉的目光遥遥凝在沈不覆的身上。她看着沈不覆低着头和身前的不弃说话,看着沈不覆越来越近。
当沈不覆行至城门前,候在城门的文武百官和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
“恭迎陛下得胜归来!”
沈不覆从马背上跳下来,朝肖折釉伸出手。
看着眼前那熟悉的宽大手掌,肖折釉慢慢将自己的手递给沈不覆。沈不覆逐渐将肖折釉的手握紧,牵着她走向马,扶着肖折釉上了马,然后他才翻身上马。从肖折釉的身后慢慢抱住她。
肖折釉笔直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柔软地依偎在沈不覆的胸膛。坚硬的、又万分安全可靠的胸膛。
坐在肖折釉前面的不弃疑惑地转过头来,问:“爹爹,娘亲,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肖折釉望着他温柔地笑,沈不覆脸上没什么表情骑着马,缓步往城中走。
不弃急了,他眨巴着眼睛望着肖折釉,说:“娘亲,你每天都那么想爹爹,给爹爹做了那么多衣服,梦里还会喊爹爹的名字。现在爹爹回来了,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哎呀,你倒是告诉爹爹你想他呀!”
肖折釉弯起眼睛,揉了揉不弃的头。不弃歪着头避开肖折釉的手,他又越过肖折釉去拉沈不覆袖上的铠甲,说:“爹爹!你一走好几年,回来了怎么都没给娘亲准备礼物?陆叔叔说了,哄女人要送礼物,还要甜言蜜语。哎呀,你好笨哦!就算
你忘了礼物也没关系,你倒是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娘亲呀!”
“不弃,你爹爹已经送了这世上最好的礼物给我。”肖折釉笑着说。
不弃疑惑不解地看看娘娘,又看看爹爹。送礼物了?他一直盯着呢,明明什么都没送呀!他怎么不明白娘亲的话。肖折釉抬起头望着跪在长街两旁的黎民百姓,这些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人群里有一个小孩子抬起头好奇地望着沈不覆和肖折釉,小孩子的眼睛那么明亮,充满了无限的希望。这破败的大盛终
将死而后生,生机无限。
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礼物呢?
一阵风吹来,吹动肖折釉间的珠玉步摇,皎皎玉粒轻轻颤动,折了一抹晶莹的光。这一抹光吸引的沈不覆的目光,沈不覆垂眼望着怀里的肖折釉。他低头,在这万人跪拜的长街吻上肖折釉的头顶。
回宫以后,即是登基大典。
肖折釉已经为他全部准备好了。
沈不覆褪下铠甲,换上玄黑龙袍,在一系列繁复的规制后,一步步登上龙椅。
右相从班次里走出来,恭敬地询问:“陛下,请问是否立刻更改国姓昭告天下?”
沈不覆看了一眼一旁的肖折釉,道:“不必。‘盛’字寓意甚好,继续沿用。愿这大盛国繁荣昌盛,永为太平盛世。”
肖折釉眼睫轻颤了一下,心中微动。
她站在人群里,抬起头来望着身着龙袍的沈不覆,挪不开眼。
半年后。肖折釉坐在长案后,听着几位大人禀告重新开始举行科举制度的相关事宜。这是战后的次科举,可马虎不得。战后事务繁多,又是减税政,又是兴水利,又是重拾科举、官吏重调、赈灾、粮,还有最
重要的和辽国谈判……
朝中文武大臣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肖折釉没有躲到后宫中,她主动将事情捡起来。沈不覆断然不会因她是女子而不准她理事。相反,沈不覆将很多事情交由她来做。比如科举和赈灾之事,皆全部交给她来做。
她的及凤宫俨然成了她召见大臣的办公之所。
说完科举之事,几位大臣行礼告退,右相霍天磊却留了下来。
“右相还有事?”肖折釉问。
“娘娘,再过两日就是立后大典了……”霍天磊提醒。
肖折釉恍然。这半年,她真的太忙了。她忙,沈不覆也很忙。所以才把立后大典拖到现在。毕竟肖折釉早些年与沈不覆和离过,连一声“夫人”叫的也勉强。如今沈不覆称帝,规矩更不能乱。所以才有了这立后大典。肖
折釉听右相提起才反应过来,她要真的再一次嫁给沈不覆了。
竟是有种恍然之感。
“娘娘……”霍天磊欲言又止。
肖折釉收回思绪,道:“右相有话直说便是。”
“是……”霍天磊硬着头皮,“陛下已俞不惑之年,膝下只一位小殿下。而小殿下……”
霍天磊小心翼翼地斟酌了语句,继续说:“虽说大多数人都以为小殿下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可他毕竟不是陛下所出……”
肖折釉握住笔的手悬在那里。终于要走到这个问题了吗?霍天磊偷偷撩起眼皮打量肖折釉的表情,硬着头皮继续说:“娘娘在料理国事上巾帼不让须眉,可这后宫之事也该由您定夺。老臣私拟了一份名录,这里面的世家女个个家世清白,为人也是端庄贤淑。娘娘
可以从中挑几位入宫分忧……”
霍天磊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放在肖折釉的长案上。
肖折釉将手中笔放下,缓了片刻,才去拿案上的名录。上面记着朝中几位大臣的嫡女,芳名、生辰八字,还配了小画像。
“右相大人有心了。”肖折釉将名单放回桌上,“本宫会将此事说与陛下。”
肖折釉去找沈不覆的时候,沈不覆正在批阅奏折。这半年国事繁忙,每日送过来的奏折也如小山一般。
肖折釉微微弯着腰,给沈不覆斟了一盏热茶。然后站在案前望着沈不覆,终于开口:“不覆,我有事要和你说。”
沈不覆“嗯”了一声,目光仍留在奏折上。
肖折釉低声说:“这么久了我也一直没身孕……”
“你一直喝玫瑰茶自然不会有孕。”沈不覆打断她的话。
肖折釉猛地抬起头,震惊地望着沈不覆。
他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肖折釉心里被一种滔天的震惊淹没。
“还剩几本了,一会儿再说。”沈不覆没抬头,却朝肖折釉伸出手。
肖折釉慢慢冷静下来。这件事情总是要面对的。她将手递给沈不覆,任由沈不覆轻轻一拎,把她抱在腿上。肖折釉坐在沈不覆的腿上,近距离地望着沈不覆认真理事的眉宇。
她一直都喜欢他眉宇之间的轩昂。
肖折釉的目光在沈不覆的眉宇间凝了许久,情不自禁凑过去,合上眼,轻轻吻上他的鬓角。
沈不覆轻笑了一声,终于将手中的奏折放下,看向肖折釉,道:“怎的忽然小女儿心性了,难得。”
肖折釉勉强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什么样子你没见过……”
他去看肖折釉的眼睛,这才现她的眼睛红了。他不由收起脸上笑意,肃然起来。
肖折釉有些疲惫地依偎在沈不覆怀里,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宝江城,我出征的前一日。文陶和罗家姑娘成亲的那一日。”
肖折釉叹了口气,失落地将脸埋在沈不覆的胸口,低声说:“我不想你知道的……”
“我知道。”
肖折釉唯有将脸埋在沈不覆胸口更深。
“哭了吗?”沈不覆去掰肖折釉的脸。
肖折釉努力别开脸,可是眼泪还是落在沈不覆的手背上。沈不覆望着手背上的泪,许久未动。
肖折釉胡乱用手背去擦了泪,勉强笑着说:“沈不覆,我现我这辈子流的泪竟全是因为你。所有软弱的样子也都被你瞧见了……”
“因为我是你丈夫。”
肖折釉哑然。
“朝中有臣子提议选妃?”沈不覆问。
肖折釉无力地点头。
“这种事需要问我吗?”沈不覆又问。
肖折釉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无助地望着沈不覆,说:“不覆,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原以为这一世不嫁人就好,可是事情总不能按照我想的那样展……”
眼泪又簌簌落下,她偏过头,将泪蹭在沈不覆的胸口。
“就因为这个,你两个月之内暴瘦如柴,就因为这个,床笫之间你拘谨又畏惧?”
肖折釉搭在沈不覆肩上的手颤了一下,哽咽着点头承认:“是,我怕。我既怕药失效不知道哪一天就有了身孕,又怕你现我偷偷吃药。还有……欺骗你的负罪感压得我喘不上气……”
“别哭。”沈不覆抬手轻轻拍着肖折釉的后背,哄着她。
肖折釉却哭得更凶了,“我觉得自己很自私,胆小懦弱又无能……”沈不覆叹了口气,强硬地去掰肖折釉的肩膀,将她藏起来的脸掰到眼前,让她看着自己。沈不覆认真问:“折釉,你会逼一个恐高的人爬树吗?你会逼一个海鲜过敏的人吃螃蟹吗?你会喂讨厌香菜的人吃香
菜吗?”
肖折釉眼眶里含着泪珠儿,茫然地望着他。
沈不覆盯着肖折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同样的,不想生孩子为什么要生?”
肖折釉怔怔望着他。
“生育是上天赐予女子的特权,而不是义务。一切由你的欢喜而定。若一个女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做主,那与奴隶何异?”
沈不覆顿了一下,“我一直认为你是那般通透的人,为何在这件小事上犯糊涂?”
在理智上,肖折釉完全无法反驳沈不覆的话。可是在情感上,她心中仍旧是对沈不覆的愧疚。她慢慢回过神来,哭着摇头,“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的人生有遗憾……”
“遗憾?”沈不覆笑了一下,“我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保护好你,曾让你惨死。”
他慢慢擦去肖折釉脸上的泪,说:“所以,我们不要孩子了。我也不想再担一次可能失去你的风险。”
肖折釉慌忙说:“又不是所有女人都会难产,只不过十分之一的概率罢了……”
“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沈不覆目光坚定。
肖折釉抬起头望着沈不覆的眼睛好半天,最后还是摇头,痛苦地说:“不行的,你现在是皇帝怎么可以无子……”
“你忘了不弃?还是不把他当亲生儿子。”
“我怎么可能不把他当亲生儿子!”肖折釉立刻反驳。
沈不覆无所谓地笑笑,道:“既然你我都将不弃当成亲子,再有没有子嗣又如何?就算我们有了别的孩子,难道这皇位会越过不弃给别人?”
肖折釉心下一惊。这个时候她突然现自己竟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倘若将来皇位给了别人,那不弃怎么办?
“更何况,若定要有子才能当这个皇帝。那便不做这个皇帝又何如?”沈不覆问。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的眼睛,知他这句不是玩笑。
“折釉,难道你忘了你十四岁那年嫁给我时,我与你说过的话?”
“记得……”肖折釉轻轻喃喃。
她当然记得沈不覆那日说过的话——
“不管我们以后如何,我都答应你,今生不用你为我生儿育女。”
“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谁都不能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包括我。”
沈不覆重重叹了口气,肖折釉的心立刻又揪了起来。沈不覆凑近肖折釉,压低了声音:“比起孩子,我更在意这床笫之间,你何时才能不再拘谨?”
肖折釉愣了一下。
沈不覆笑着坐直,他收起脸上笑意,道:“时辰差不多了,朝中几位大臣马上要过来。你先回去等着我。”
“好。”肖折釉从沈不覆的腿上下来。
沈不覆却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重新抱回腿上,仔细给她擦了脸上的泪,才松开手。
肖折釉走到门口,停下来转过身望着沈不覆,犹豫地说:“不覆,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也许……也许以后……”
沈不覆含笑点头。
外面的小太监禀告几位大人过来了,肖折釉不再多言,收起情绪退下去。
沈不覆与几位朝中臣子商议水利之事,一个时辰后,几位臣子退下。小太监进来禀告:“陛下,刘太医到了。”
“让他进来。”
太医馆中医术最为高超的刘太医进入大殿,端端正正地给沈不覆行了礼。
“陛下,敢问您召臣来所为何事?可是龙体哪里不适?”
沈不覆正在给远在边城的将领写信,他头也没抬,淡淡道:“朕要让男子永远绝育的方子。”
刘太医惊住。
立后那一日,肖折釉身着大红盛装,由沈不覆陪着祭祖。由红毯铺就的长街很长很长,肖折釉拖着旖旎的长裙摆走在红毯上,百姓夹道跪拜。
肖折釉偏过头,望着身侧的沈不覆。
前世嫁他时,不过草草赐婚,她茫然而不安地嫁给他。还来不及尝试着相处,便是生离后的死别。
这一生第一次嫁给他时,她想救他。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她一边苦苦恋着他,又一边盼着早一日和离解脱。
今日这第二次嫁给她,大概才是真的圆满。肖折釉也才终于体会到出嫁的喜悦,体会到余生唯有他的盛大誓言。
沈不覆感受到她的目光,转头看向她,肖折釉轻轻翘起嘴角。
第二日肖折釉醒来的时候,沈不覆已经不在床上去上早朝了。肖折釉下了床,双腿还是有些麻。
“娘娘。”绿果儿端着玫瑰茶进来。
肖折釉望着那碗玫瑰茶犹豫了,很久很久之后,久到那碗刚煮好的玫瑰茶凉透了,肖折釉摇摇头,说:“不用了,以后都不用煮了。”
肖折釉开始在饮食上注意,可是等过了大半年,仍旧无孕。她沉吟许久,让绿果儿去太医院将刘太医请来。
“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本宫听闻半年前,陛下曾连续几日召见你。所谓何事?”
刘太医心里一惊,急忙说:“回娘娘的话,时间这么久了,老臣也记得不太清楚了。许是陛下染了风寒……”
“记得不太清楚了?”肖折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来人,拉出去斩了。”
“皇后娘娘饶命!”
肖折釉盯着伏地的刘太医,将刚刚的问题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说……”
肖折釉赶去朝堂的时候,正是早朝结束,皇帝已离开,朝臣从大殿中陆续走出来。肖折釉站在大殿门口,经过的朝臣向她行礼。她随意点点头,找到守殿的宦官,询问沈不覆去了何处。
“回娘娘的话,陛下下了早朝直接去了浮梨宫。”
浮梨宫?
肖折釉怔了怔,转身往浮梨宫走去。浮梨宫是她前世身为盛令澜的住所。肖折釉回来之后去了一次,现浮梨宫换了几个主人之后,早就变了模样,她觉得物是人非,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浮梨宫那里了。
路上,肖折釉正好遇见不弃。不弃垂头耷脑的,十分沮丧。
“母后……”不弃苦着脸。
“这是怎么了?”
“父皇给我改了名字,还改了个小姑娘的名字,我不喜欢!”不弃去拉肖折釉的袖子,“母后,你去求求父皇收回成命好不好?”
肖折釉诧异地问:“你父皇给你改什么名字了?”
“盛记澜!”不弃嘟嘟囔囔,“国姓不改就算了,怎么把我的姓都给改了……母后,父皇为什么要给我改成这样的名字?”
肖折釉的眼睛有点湿,她压下哽在胸口的情绪,轻声说:“因为你有个姐姐,叫霍澜。”
肖折釉赶去浮梨宫的时候,惊讶地现如今的浮梨宫和她上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她缓步走进庭院里,遥遥看见穿着龙袍的沈不覆竟然席地而坐,在他面前摆着几种砖。
肖折釉拖着曳地的裙摆走过去,问:“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呢?”
“想把地砖换一种花纹,你觉得这两种砖哪种好看?”沈不覆指了指面前的两块方砖。
肖折釉笑了一下,也顾不得身上奢贵的宫装,在沈不覆身边坐下,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选出一种砖来。
“这种吧。”
沈不覆点点头,道:“到时候,可以在庭院里种上你喜欢的芍药。”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的侧脸,温柔地说:“芍药,殿春之花,又名将离。我已经不喜欢了,我们在院子里种合欢树吧。”
沈不覆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当年将军府中的那株开粉色小花的树?”
肖折釉笑着点头,“是,我们种一院子。”
沈不覆转过头来,对上肖折釉的眼睛,这才现她望着他的眼睛里有皎皎春光、曜曜星辰。
院子一角的枣树上挂着沉甸甸的金枣,一阵风吹来,树上结的枣子落在地上,叮咚、叮咚。肖折釉走到枣树下,拿起不知道是哪个侍女丢下的长杆,去打树上的枣。
腰间忽然被收紧,肖折釉回过头望着沈不覆。沈不覆轻易地将她举起来,让她坐在肩上。肖折釉丢了手里的长杆,伸长了胳膊去摘枝桠间红透的枣子。一颗一颗,塞满衣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