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军阵可是你们自行训练的?”他看着王九问道。
这个武官年约四十左右,穿着一身官袍,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官威。
“是。”王九答道。
“你自己训练的?”武官捻了捻一绺长须,颇有些好奇的看着他。
王九憨憨一笑。
“不是,我那会这个,我只会胡乱打杀,”他笑呵呵的说道,“前些时候杀鞑子时,解救了很多人口,其中有些说是无家可归了,我看他们可怜,我这屯堡这边又有些荒地,便让这些人过来住了,哦,这些事我都报给指挥使大人了。”
这些添丁人口的事只要不用他拨粮饷,指挥使大人哪里往心里去,听他这么一说,似乎听卢岩提过,这王九是卢岩的手下,卢岩如今又是管屯官,这些人口什么的事都有他负责,既然王九如此说了,那必然是上报过,指挥使大人忙点头。
“然后,这其中有几个是伤退的老兵,说的真真的,便是他们说要如此训练什么的..”王九接着说道,一面摸了摸头,“至于好与不好的,反正我看这些兵丁们倒是听话多了,就随他们去了….”
武官点点头。
“练得不错。”他带着几分上级鼓励下级的惯有神情,说道,“打仗单凭一腔勇气胡乱打杀是不行的,待遇到真正的大军,就必须靠军阵,你们就要这样继续练下去,到时候,再跟鞑子对阵时,这成效你就看出来了。”
王九哦了声,愣愣站着似懂非懂的模样。
“还不谢过大人指教。”指挥使大人在后低声提醒他。
“多谢大人指教,小的一定听大人话,就这样好好的练,到时候好好的杀鞑子。”王九这才反应过来,拍着胸脯大声说道。
他的神态有些粗傻,指挥使大人觉得有些丢人,这卢岩带来的人都是匪贼草莽一般的,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都是大老粗也不会说话,大人见笑了。”他忙说道。
京中的武官们却笑意更浓,丝毫不在意。
“这样好,咱们这些当兵,就是打仗,杀敌,可不是靠说话,这样就很好。”那武官笑道,“老方啊,你干得不错,看来可不能早早的就放你养老去,还得给皇上好好的带兵守疆!”
这话一出口,指挥使大人激动的心颤,眼圈竟忍不住有些红了。
这是表态啊!这是肯定啊!这是意味着朝廷要重用自己啊!
他如今已经将近五十了,坐着这河东驿操守官的位置,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后来治下忽的出了卢岩这个人,还误打误撞的得了好几次军功,这让他在山西兵界忽的出头了,再加上他及时运作,已经与山西都指挥司的一位大人拉上关系,而且那个大人还告诉他,如今平阳卫的守备要空出来了。
平阳卫的守备,指挥使大人激动的浑身痒痒,要是放在以前,就是听到这个消息,他也绝不会动半点心思,但现在不同了。
他有军功,有关系,如今又得了京中都督府官员的亲口称赞,那这个守备的位置便更加有希望了。
指挥使几乎要把腰都弯的直不起来了,想要洋洋洒洒的表一下对朝廷的忠心,但却是心情激动说话不自觉的结结巴巴起来。
在场的大人们都明白他的心思,对于他的失态,并不在意,反而带着一种享受,这种身居高位定人前程的感觉实在是不错。
刘梅宝等一干妇人已经退下了,这些人说了几句话,便也准备起身离开。
“哦还有。”一个武官想起什么,站住脚,看向站立堂下的王九,“这家事误会什么的,咱们不便过问,让人家自行解决就是了,只是这兵丁械斗的事,该怎么说?”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
王九面色一黑,那李大人等三人却是神色一震,眼中浮现喜色,将腰背挺直了几分,重新带着几分倨傲以及愤慨看着这个管队官。
这一次的事,依依照卫所军制械斗双方都要被提送法司问罪的,但到时候这些京兵不过是走走过场,而身份下等的屯堡兵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就了事,最好的结果也要挨上几十军棍。
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事可是赤裸裸的打了京兵的脸啊,作为京兵最直接的领导的都督府官员,面子上也不会好看了。
该夸赞的夸赞,但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的,这件事,必须有个说法。
于情于理这都是应当的,如果能压下这事,再宽慰了这些京城来的高官贵兵,指挥使大人觉得就是处死几个屯堡兵也值得,当下立刻神色一正。
“来人,将王九等人拿下!”他喝道。
王九一怔,站着没动,那四周站着的屯堡兵竟然也没动。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我的话!”指挥使大人有些羞恼,厉声喝道。
这时他一旁的兵卫才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按住王九等人,解下他们的兵器。
看着这个莽汉被制住,一直憋闷之极的京兵三主事才稍微觉得心里舒坦点,这次的事要是不给这个大胆的屯堡官一个教训,他们这辈子都背着这个耻辱!
一众人走出大堂,却见有围在外边的几个妇人们跑过来,这是得到王九等人要被抓走的消息了。
柳娘子哭着就要扑上来,却被河东驿的卫兵拦住。
“你们做什么要抓他!”刘梅宝紧跟在柳娘子身后,竖眉厉声喊道。
那些卫兵知道她的身份,并不敢阻拦,让开了。
“刘姑娘,这是我们兵卫之事,与你无干…”指挥使大人说道。
“兵卫之事?这兵卫之事是因我而起的,怎么叫与我无干?”刘梅宝竖眉喝道。
柳娘子在一旁掩面哭泣。
“这是兵丁械斗!”知府大人也忙说道,带着几分和颜悦色的哄劝,“刘姑娘莫担心,只是过去问问。”
“械斗?”刘梅宝冷笑,看着那带着几分得意的京兵主事,听着柳娘子的哭声,她的眼圈微微红,“我刘梅宝在家被贼人掠走,是这些兵丁闻声相救,又在他们围城时,不惧人多势众的守护我,这叫械斗?这叫爱民如子。”
“大姑娘,别闹了!适可而止吧!”李大人铁青着脸喝道,“还贼人贼人的,不够丢人!”
“我还真不怕丢人!”刘梅宝猛地提高声音,几步站到那李大人面前,咬唇狠狠盯着他。
“说我丢人!你还有脸说我丢人!你算什么东西!”
李大人怎么说也算是她的长辈,竟然被当众呵斥什么东西,李大人当时脸就气黑了,他是武官出身,一向性子暴躁,家里的孩子们如是不合意,那是连骂都不会骂,都是抬手就打的。
眼瞧刘梅宝如此,顿时便喝了一声,扬手就要打。
“我XX,还要打人!”刘梅宝眼睛瞪圆。
站得近的围观者也看到了,顿时鼓噪起来,后边的人听到了,便向前涌过来,场面顿时要乱。
几个站得近的官员瞧见势头不对,慌忙扑过来抱住李大人。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他们纷纷劝道。
李大人只气的脸黑脖子粗,喘着气说不上话来。
“说我丢人。”刘梅宝在他面前站定,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刘梅宝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城破爹娘死是怎么样的感觉她不知道,但这个小姑娘真的死了,孤零零的死在山西,那个时候京城的这些所谓的家人又在做什么?
“三年来,我爹我娘灵柩寄放庙宇,是谁供养香火?这三年里鞑子灾匪贼乱,几次生死,是谁庇佑我得一席之安,我告诉你是这河中府的百姓,是这河中府的兵丁….”
她一字一顿说道,一面伸手指着身后的屯堡民众围观的兵丁。
“我爹死了,舅舅死了,我和舅妈一家背着罪名忍辱求生,我舅妈****夜夜的织布,熬得眼都要瞎了,为的是让我吃一口饭保住我的命,她都不嫌我丢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护我命了还是养我生了,来说我丢人?我哥与我一般孩子大,为了给我们挣口饭吃,修城墙背木料,背的尿血差点得痨病!他都没觉得我丢人,我刘梅宝是吃你的还是喝你的,你又什么资格,来说我丢人?”
沈刘梅从来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更不善于伪装自己的感情,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沉默。
三年多来,重生后跟着宋三娘子母子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深刻的印在心口,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眼泪便如断线般滴下来。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嘶哑变调。
“三年来这山西鞑子肆虐,百姓遭难,光一个小小的解县城就被围了两次,城里的人死了一半,如果不是这百姓这兵丁,我刘梅宝还能活在这里被你骂丢人?如今他们为了我,被你们这群瞎了眼的东西治罪,我刘梅宝连句话都不说,那才是丢人!”她胸口剧烈的起伏,带着哭声看过这些官员。
见她看过来,官员们纷纷避开视线。
“为他们我做什么都不丢人!”刘梅宝大哭道,“我刘梅宝这条命是他们的,今天谁敢要动这里人一根手指,我刘梅宝就敢死在这里!我让你丫的想得美,有难避开,有福来抢!告诉你,这世上没人是傻子!老天爷都看着呢,小心天打雷劈!”
原本有些瞧热闹不当回事的官员们神色凝重起来,还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打他个不要脸的!”
“让雷劈了他!”
“瞎了眼的狗官们!”
外边围观者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顿时沸腾起来。
“真不要脸啊!”
“把一个小姑娘扔在这里不管,如今看人家平反了,就巴巴的跑来装亲人!真是白眼狼也没有如此的不要脸!”
“这些大老爷们也瞎了眼黑了心啊!不分青红皂白!”
“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我看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滚出去!”
乱乱的嘈杂咒骂最终汇成这一句话,喝声高喊的滚出去一声高过一声,人群向这群官员越的涌过来。
兵卫们勉强用长枪搁架挡着。
李大人面色铁青,虽然愤怒,但眼中不自觉的浮现一丝恐惧。
拉着他的几个官员似乎是下意识的松开了手,还没退开,就见人群中抛来一颗菜根,准确无误的砸在李大人的额头。
李大人猝不及防捂着头哎呀一声,那拉着的他的官员顿时再不犹豫,避瘟疫般跳开了,但还是慢了些,被接二连三又砸过来的夹杂着石头的菜叶菜根砸到。
一个穿着民服的小瘦子年轻人猫着腰,带着兴奋将两筐蔬菜背过来,抓起一个就要分给身旁的群情激动的民众,被师爷一巴掌打在脑后勺。
“败家子!这菜多贵!”师爷低声喝道。
“这是烂菜..”小丁有些委屈的捂着头。
“呸,烂菜还能喂猪呢!”师爷低声喝道,踹了他一脚,“换马粪来….”
眼瞧着场面要失控,知府大人不得不出来安抚,他的声音却根本压不住这些激愤叫嚣的民众。
都督府的武官们看着这场面,心底有些恐惧。
这些年不似以前了,民乱频,兵闹时有,前一段宣府镇那边还有兵丁一怒杀了卫所官,虽然说最终捉拿归案杀头示众,但那卫所官到底是死了。
都是这该死的刘家人惹的祸,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们跟着一起来!
李大人觉得有无数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火辣辣的让他有些站立不安。
外边还有如雨下的杂物砸过来,一个个长了眼似的只往自己身上脸上来,先前还好,到现在竟有臭烘烘的马粪直冲过来。
“不是说了,家里人不知道….”李大人忍不住说道,一面看着四周聚来的视线,一面有些狼狈的躲避。
“大人,你这话哄小孩子呢?”刘梅宝冷嘲一笑。
她一开口,叫嚣的民众便如同得了号令一般低下声音,让她的话清清楚楚的传到每个人的耳内。
刘梅宝的目光扫过面前站得近的官员。
“找不到我,大人们,你们信吗?小小的一个解县城,守门的兵卫都知道我刘梅宝,进城从来不查问,杂货铺的小伙计买我的柴都给多算几文钱,药铺里的大夫抓药少收我的钱,我甚至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可他们都认得我…..”
她说着话,眼前浮现解县诸多人的形容,药铺的伙计,宋大夫路老板,眼泪便掉下来。
“打听了,不知道,找不到….”她笑着说道,目光扫过众人,“听到没,他们打听不到,找不到我…..”
“连说谎都不会!”
有人高喊道,谩骂嘲讽声再起沸腾起来。
在场的官员看着这些指指点点的视线,面色也很难看,看向那李大人的眼神中更是再掩不住的不满。
“大姑娘..”李大人咽了口水,低声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回去?”刘梅宝冷冷一笑,打断他,一挑眉,“晚了,你们要的刘梅宝就算没有三年前跟随爹娘死了,这三年里也是在鞑子手里死了两回了,总之,你们家的刘梅宝早没了,回不去了。”
李大人额头不由滚下汗来,青筋暴起,看着面前微微抬头一脸冷嘲的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站在人群外等着跟着李大人等人走的刘家的人,此时都屏气噤声,恨不得缩入尘土里,只怕被人看到。
伴着这说话不知不觉的屯堡兵聚集起来,拦住了出去的路。
他们手里的兵器还没放下,此时并没有人喊叫或者质问,只是瞪眼看着这一众官员,看着被兵卫押解的屯堡的几个人主事官。
方才远距离的看这些兵丁对付京兵,倒没什么具体的感觉,但此时近距离的站在眼前,且有意无意的挡住他们,这些大人忽的觉得威压之气袭来。
这些民众刘姑娘什么的,他不好阻拦,也事不关己,但这些兵丁如今的动作可有些不妙了。
“你们干什么?”指挥使大人怒喝道,“都给我散开!”
“大人,这是做什么?”卢岩从人群后走出来,问道。
看着他走过来了,那些屯堡兵立刻闪开了路。
不知怎的,指挥使大人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很奇怪,奇怪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不舒服是因何而来。
“卢岩,我知道这王九是你的人,但这次的事他闹过了。”指挥使大人低声说道,“快些想法子压下…”
“他闹什么了?”卢岩问道。
指挥使大人的脸色不好看起来,站在他身后的知府大人以及都督府的官员也都看过来。
“卢岩。”指挥使大人低声喝道,“别装糊涂,这又不是装糊涂的时候,这是械斗!刘姑娘的事是刘姑娘的事,这事是这事,两回事!”
“这怎么能是械斗呢。”卢岩声音依旧缓缓,且大小能让旁边的人听到,他的视线看向那三个京中主事,看着他们带着几分愤恨又隐隐得意的脸,踱步站到了刘梅宝身边,忽的冷笑一声,“这分明是他人侵犯我河东驿兵营!”
此言一出,原本没把他当回事的都督府武官都看过来,神情微怔,似乎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
“这些人,身穿披甲手拿兵器,围我屯堡将近半个时辰,且在屯堡警告后,拒不退避,我屯堡兵这才要驱逐他们,这怎么能叫什么械斗?”卢岩缓缓跨上前一步,直直的看着这三个京兵主事。
刘家姑娘阻拦也就罢了,女人家心软,这些民众也不懂个什么,于情于理能够理解,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看他的穿着打扮,是河东驿的人,河东驿的人自然是兵,就算是官,也是武官,既然是武官,难道不知道这是在和谁说话吗?
都督府的武官们面色讶异,京兵主事脸色变得更难看起来。
“这不是因为他们抓了人家的人吗?”指挥使大人忍着噌噌的怒火低声喝道。
“抓了人?拿了人可以好好的来咱们河东驿告,或者知府大人那里都可以,为什么会披挂严明围攻我屯堡?”卢岩说道,“他们又是生面孔,又拿着武器来意不善,谁会把他们当成是兵,只会当成是贼!是来侵犯我屯堡的大胆贼匪!”
如今的李大人最听不得就是这种乱扣的帽子,自从进了这河东界,他的亲戚被诬陷为拐子,他当众被自己的亲戚斥为无情无义,被菜叶石头马粪砸了一身,如今又被诬陷为匪贼,一辈子的脸今天算是丢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什么东西!敢血口喷人!”他一步迈出,羞怒悲愤的情绪宣泄而出,竖眉喝道。
“你什么东西?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当?”卢岩毫不示弱,看着他立刻回敬道。
李大人气得浑身抖,这里的人都要反了!这里的人都狂妄到这种地步了!
“就是匪贼!”围观的民众里忽的有人尖声细气的喊道,“我们亲眼看到了,他们拿着兵器,叫嚣着让我们开门,还要给我们脸色看看什么的!”
这他娘的谁架火呢?指挥使大人气的肺要炸了,顺声去看,却见面前人头济济,只隐隐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头一闪而没,也没看清是何模样。
有了这句话,民众们都反应过来,开始喊叫起来。
“就是,我们看到了!他们拿着兵器围攻我们!”
“还说不开门就打!”
“大老爷们明鉴啊~”
“刘姑娘说得对,他们这些人是坏人!”
“这些当官的都是瞎了眼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啊!没有青天了!”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兵卫也挡不住了,或者说除了指挥使带来的兵还尽心挡着外,其他人都只是做做样子,还时刻注意着,随时准备加入冲击的人群。
在场的官员恐慌起来。
“卢岩!”指挥使大人面色铁青的低声喝道,“你这是要忤逆上官!挑动兵乱!是要杀头的大罪!”
“随你们怎么说,但人,休想带走,”卢岩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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