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随即又交给荀谌一个任务,撰写文章,痛斥袁谭、刘备无视百姓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蓄意挑起战争,号召百姓响应行征北将军的号令,集结备战。所谓自助者天助之,幸福生活要靠自己来保护,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正是全民皆兵,痛击来敌的时候。
荀谌有些惊讶于王朗的态度。王朗是大儒,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连杨彪、黄琬这样的老一辈名臣都转变立场,支持孙策的新政,甚至撰写官制史,反思过去,王朗又有什么不能改变的?他没有直言指责朝廷挑事就已经算是客气了的。
荀谌忽然有些明白了钟繇的意思。孙策的新政并不排斥读书人,想反,他离不开读书人,对读书人的依赖更强。读书人和土地一样,是新政的核心。土地不能集中在世家手上,读书人不能局限于圣人经籍,而应该将眼界放得更高一些。至于圣人之上的境界又是什么,他还没有考虑过。
荀谌一边考虑这个问题,一边奉命作文。他不敢大意,一来王朗学问渊博,文章写得好不好,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二来托孙策的新政之功,豫州虽说还没达到家有一人识文断字的地步,但识字率很高,一里之中肯定有能读报讲报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他的文章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将来还会录入合集。如果乱写,这是要被人笑一辈子的事。
荀谌很认真的写文章,经由王朗审阅之后,交付印坊印刷,再借助快捷的邮传往各郡县乡里。诸葛亮年初在汝南主持报务,相关流程早就完备通畅,荀谌的文章第一天交出来,第二天就能看到样本,五天之内就能传到豫州每一个里,传到每一个百姓的耳中。
荀谌的文章不算华丽,文质辞约,通晓直白,却一针见血,说理透彻,极具煽动性,一经公布,迅速传播开来。满宠看到文章后,非常满意,传令印坊加印了数万份,派人送到兖州境内散。
负责军事的曹仁很快就得到了几分报纸,看完上面的文章,曹仁吓出一身冷汗。满宠以豫州刺史行征北将军,以州为单位大行阅兵,他已经闻到了战争的气息,如今又看到这样文章,他可以确定满宠想干什么:这将是一场全民动员的防御战。
满宠不会轻易进攻,但是有敌人入侵也绝不留情,让普通百姓看到家园被毁会激起百姓的斗志,入侵者将遭受顽强的反击。豫州每年冬闲时都会练兵,不仅适龄的青壮男子会参加,女子参加的也不在少数,野战或许不如常年作战的军队,守城却是绰绰有余。再加上满宠直接控制的步骑,豫州战场将是一个泥沼,一旦踏入就很难全身而退。
曹仁不敢怠慢,立刻让人送了两份报纸给曹昂。
——
昌邑,刺史府。
陈宫居中而坐,毛玠、王彧等人在两旁入座,有的面色通红,须贲张,有的神情沮丧,无精打采。
争论了几天,还是没有结果。夹在两个强敌之间,兖州进退两难。支持袁谭,进兵豫州,就是和孙策撕破了脸,一场恶战之后,胜负姑且不论,兖州肯定是废了。支持孙策,反击袁谭,不仅有土地被夺之险,还要面对袁谭的二十万大军。
二十万,想想就让人心寒。
连续几天的讨论,曹昂都没有露面。他的态度是什么,其实也不重要,关键是兖州世家的态度,也就是堂上这些人的态度。他们决定怎么做,曹昂除了采纳之外,几乎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兖州世家的支持,他真正能控制的兵力不超三千。
两种意见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人便焦灼起来,觉得曹昂这个兖州刺史做得未免太轻松,什么事都不管。兖州人纠结,他难道就不纠结?他父亲曹操为朝廷效力,他娶了孙策的妹妹,父子分立两个阵营,左右逢源,有这么简单?
“生死存亡之际,曹使君避而不见,日日相妻教子,成何体统?”底下有一个豪强愤愤不平的说道:“依我之见,干脆杀了孙夫人,与孙策血战到底。”
“哼!”陈宫哼了一声:“你不是有刀么?你去杀。杀完之后就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要不然你全家老小都要为孙夫人陪葬。”
“呃……”那人声音低了,却不肯认怂。“谁说我们一定会败?我们有城池,有坞堡,有庄园,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有坞堡?你知道初平二年,吴王攻打河南世家庄园的故事吗?要不要我讲给你听一听?”
那人不吭声了,缩了回去,低声嘀咕了几句,却听不清说些什么。陈宫也不理他,转身对毛玠、王彧说道:“你们先想着,我去看看使君。这么拖着也不是一回事,总得解决才行。”
毛玠、王彧点头,陈宫起身,进了后宅。丁仪站在门口,见陈宫走来,躬身施礼,让在一侧。陈宫与曹昂亦臣亦友,进出后宅很方便,不需要通报,也不需要陪同。陈宫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转身看着丁仪。
“正礼,最近可曾与你父亲联络?”
丁仪连忙上前两步,拱手施礼。“常有家书往来。”
“沛国的世家如今怎样?还能安居乐业么?”
丁仪笑了。“安居没什么问题,至于乐业么,要看先生所说的业是什么了。”
陈宫瞥了丁仪一眼,心中不悦。丁仪聪明,却有些轻佻自负,加上眼睛不太好,坏了容貌,一向不为他所喜。如今形势紧急,丁仪还有空说笑话,实在不知轻重。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里走去。丁仪看着陈宫的背影,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果然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
陈宫进了后院,见曹昂正在院中教夏侯霸、夏侯称练武,孙尚英抱着孩子,正在一旁观看。西侧的屋子里,两位丁夫人正在窗前说话,不时往这边看一眼。见陈宫进来,曹昂拍拍夏侯霸、夏侯称的肩膀,让他们自己练,然后迎了过来。
“公台兄,有结果了?”
“使君希望是什么结果?”
曹昂笑笑。“我的决定你是知道的。”
陈宫瞅了孙尚英一眼。“众怒难平,有人急了,要杀夫人,与吴王决裂,你走得掉吗?”
曹昂眉梢微挑,眼神转冷。“要杀我的夫人,先得问问我手里的刀。不敢面对强敌,却拿妇孺出气,这就是兖州英俊的道义?”
陈宫抬起手,示意曹昂不要急。“一群妄人罢了,不值一提。不过形势紧迫,不能再拖了。使君能不能与吴王通报一声,看看他能不能网开一面。这几年使君临本州,本州与吴王多有来往,诸家并非不愿意支持他,只是诸家产业都是几代人辛苦积累下来,一朝尽失,岂不是愧对祖宗?事急从权,做些变通未尝不可,何必要闹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那要看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曹昂淡淡地说道。
陈宫一愣,眼神诧异地看着曹昂。他与曹昂相处这么多年,曹昂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使君?”
“公台兄,你们真以为可以威胁到吴王吗?”曹昂引着陈宫上堂入座,对夏侯衡使了个眼色,夏侯衡会意,转身入室。曹昂对陈宫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兖州现在有多少实力,你应该很清楚。你们所担心的不过是袁谭的二十万大军,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身边一直驻扎着二十万大军,只不过吴王不为己甚,一直没有强逼。如果他想强夺兖州,兖州早就易手了。”
陈宫有些不快。“使君是说豫州?”
曹昂没吭声,夏侯衡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份报纸,轻轻地放在陈宫面前。陈宫对报纸倒不陌生,但这两份报纸还没看过,一看日期,是豫州新出的,不是五日一期的那种,而是特刊,顿时心里一紧。再一看头条文章,看到作者处“荀谌”二字,先自吃了一惊,顾不上和曹昂说话,迅速浏览起文章来。
文章看到一半,陈宫的脸色就白了,没有一丝血色。即使他素以智缓著称,也能看出这份文章背后的杀机。豫州全民动员,又岂止是二十万兵。据他了解的信息,豫州现在至少有八十万户,就算两户出一兵,那也是四十万,出二十万兵对豫州来说并非难事,又是在本地据守,没有运输之苦,守上三五个月很轻松。
当然,如果孙策了狠,不惜代价,以这二十万兵进攻兖州,虽然开支会大幅度增加,却也是支撑得起的。只是兖州就麻烦了,除了个别郡治,大部分的县城支撑不过几个月,更别说那些庄园坞堡了。
他随曹昂去平舆谈判时曾经参观过那些巨型抛石机。如果孙策将那些巨型抛石机投入战场,什么坞堡攻不破?想当初他在南阳用抛石机攻打南阳世家的庄园,谁家能抵抗超过十天的?换了这些巨型抛石机,攻破一个庄园大概只需要半天时间,真正消耗时间的是运输,而不是攻打。
不知不觉,陈宫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曹昂轻叩案几,提醒道:“公台兄,吴王不是不能,而是不为。能而不为,为而不恃,是为大仁。他愿意给你们时间考虑,你们可不要想岔了,以为他无奈你们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