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记忆突然出现了故障似的,她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京师的城墙,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他面带微笑,偶尔嘲弄,偶尔戏谑,偶尔讽刺,可每一个眼神都那般的清晰,像本就刻在脑子里一般,硬生生往外挤,可画面却偏生模糊不清。
夏楚是认得东方青玄的。
这一点,她敢肯定。
但于她自己而言,不管过去了多少年,她记得最清楚的,仍是那清岗树林中初见的红衣公子,火一般妖娆的身姿,美得惊人的面孔,那是他无数次华丽登场中,最为初始的一幕。
“你在哭?”他问。
夏初七被甲一死死圈着,这才反应过来,她虽没有流泪,可双眼却湿润模糊,实在丢人之极。而她面前的红衣男人,似是满足于她的失态,丝毫不在意那一只手废掉没有,面带笑意地看着她,勾了勾唇角。
“还笑得出来?”她眉头蹙紧,“你且忍着,等出了死室,我为你包扎。”
东方青玄微微抬头,顾不得额头上大滴大滴滑下来的冷汗,也顾不得手上生生拉扯的疼痛,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子,全被一种说不清的暖色染指殆尽。
“不要激动,妄动欲念。”
“我……”她的脑子痛得是快要炸开了。
虽然她奇怪为什么自己也药物入体,却没有像其他人那般疯,但她终是不想真出了事情,累及旁人。于是,闭紧嘴巴,收敛住心神。
她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鸳鸯亭里棋盘上的风云。更不知亭中的赵樽额头上的冷汗比东方青玄还要来得密集。她只能默默祈祷,一边观察东方青玄灰败的脸色,一边安慰陷入狂乱的甲一,心里一遍遍念着赵十九“快快快破局”。
突然,“嘭”的一声,原本抱住她的甲一,身子猛地往下坠。
“甲一!”
她原以为他只是脚软了。
可哪里会想到,石蟠龙不吐水了,但原本只及腰间的池水底部,淤泥的底板好像突然中空,让甲一泡在池水里的身子,迅速往下陷落。要不是他抱住夏初七,人可能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甲老板,你抓住我。”
夏初七大惊失色,一只手拽紧她,另一只手紧紧攀住石蟠龙的脑袋。
“甲老板,你抓住石蟠龙,我要掉下去了。”
“阿楚……”甲一动作微微一滞,像是在她的尖叫中,清醒了一秒。突地,他用力将她往上一顶,歪斜的身子又坐回原位,可他却因了这力道,下沉的速度更快。
“甲一!”夏初七想要拽住她,可她她的人却跟着他往池底陷入。
“阿七——”亭中的赵樽,猛地转头。
“楚七!”同一时刻,只听见“砰”一声,一个身影飞快扑过去,将脚挂在坤位的石蟠龙身上,一只手拽住她的身子,使劲往上提。
“东方青玄!”夏初七拽着甲一,又被东方青玄拽着,三个人串串似的拽在一起。而东方青玄的左手是从石蟠龙的嘴中活生生拉出来的,血淋淋的看着极是骇人。而且,只有右手用力,他到底还是拉不住两个人,眼看夏初七将要陷入池底,下方的甲一突然掰开了她的手。
“甲一!”
夏初七呐喊一声。
可甲一再没有回答她,池子里哪里还有人在?
“甲老板!甲一!”
震位和艮位少了人,失去控制的石蟠龙,颤抖几下,开始整体向池底陷落。
四周传来惊呼。
“机关要反嗤!”
“快压住石蟠龙,以免复位!”
“我撑不住了。”
“殿下,棋局能解吗?”
赵樽始终没有回答,他没有心力回答。
解开棋局至关重要,棋局破不了,左右大家都是一个死,早晚而已。
“你们先退出鸳鸯亭的范围。”夏初七大喊旁人,又看东方青玄,“你别管我,你快松手逃命。”东方青玄脸色一变,突地滑入池水,就势抱起她,往池边上一甩。他自己的身体,却迅速下沉。
“东方青玄!”
夏初七惊呼一声,几乎震动众人的耳膜。可池水根本没有漂浮之力,池中原有的石板,就像陷入了沼泽,脚底一空,人根本就收势不住。他就像被怪物拽住了脚,速度极快陷入淤泥里。
“轰!”一声,鸳鸯亭传来一道巨大的轰鸣。
夏初七面色苍白的盯着那一处,只呼吸一紧,就奔了过去。
“赵十九?东方青玄!?”
“阿七小心!”一道声音,从鸳鸯亭里传出。
不等夏初七跑近,鸳鸯亭中便极快的掠出一道人影。一身黑色战甲宛如天神莅临,疾掠如风,在震天巨响的机括声中,他身姿敏捷地扑向池中的东方青玄,将他拎起,“砰”一声,重重甩在岸边夏初七的身上。
这时,鸳鸯亭和石蟠龙开始整体下陷。
漫天的水注,冲天而起,像倾盆大雨,不停喷洒。
瞬息间,鸳鸯亭的地面,一起往地底沉入。
没有了石蟠龙,赵樽根本无法借力,人下沉速度极快。
“天禄!”
东方青玄就地一翻,面色泛着红,死死盯住他,“谁要你救,谁要你拿命来救?”
“我不想她欠你一条命。”
赵樽看着他,眉宇间一片决然。
“赵十九!”夏初七扑了过去。
东方青玄见她如此不要命,想要拉她,可左手受伤却不方便,只好一条腿横扫过去,将她绊倒,然后翻转身子,以一只手撑地,死死将她压在身下,“不准去,你送死是吧?”
“你滚开!”
夏初七大吼一声,狰狞得像一只受伤的小母兽。
“我滚不开。”
“混蛋!赵十九,赵樽!”夏初七心尖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双手狠狠推向东方青玄,便要起身。可还不等她就势站起,一口鲜血,便从嘴里喷出。
“阿七……”
赵樽似是有话要说,可喊了一声,却没有继续。
“赵十九!”夏初七面色煞白,一双眼睛却赤红如血。
赵樽的身子已经淹没了,只剩一个头,还浮在水面。
静静的,他看着她,一如既往,淡然清贵。
“阿七,机关已破,你们可直接去开门,离开皇陵。往后,好好过日子。”
夏初七喉咙梗住了。赵十九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动听的话,哪怕这个时候,也只有一句“好好过日子”,无半点惊天动地的美丽词汇,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准你抛弃我!”夏初七尖声大叫着,撕心裂肺一般红着眼,看向那个被完全淹没的男人,大滴大滴的泪水,终是从脸上滑落下来。
她挣扎着,就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在牵引,原本无力的身子,突地充满力量,一把掰开东方青玄抱来的手,便朝已经被没顶的鸳鸯亭奔过去。
“赵十九,我说过,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处,做了鬼也要缠住你,你休想就这般逃开我。”她没有犹豫,纵身往下一跃,人便落入水里,溅起一声巨大的“嘭”声来。
“夏楚!”
东方青玄大喊了一声。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机会回头。以一种绝决的姿态,往下一沉,脑袋钻入了水底。
死室里,机刮还在剧烈的震动,就像一个年迈的老者,苟延残喘地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死室环境也在不停的变幻。瞬间之前还有山有水有池有亭的美丽地方,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消失在东方青玄面前。
石蟠龙,鸳鸯亭,围亭池,通通都不见了。
若不是有三个人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他一定会以为,先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死室还是那个死室。
石门打开了,通往开门的生路也出现了。
未几,室内的机括声也彻底消失了。只有原本鸳鸯亭的位置,出现一块石凿的碑文。这一次,那造陵者没有为难旁人,直接写成的汉字。
“恭喜你破了棋局,此毒名叫‘百媚生’,两个时辰不再吸入,自会解去。你若是有心,在开室的祭台上,为我家老贼烧三炷香,离去吧。”
东方青玄没有动弹,静静的呆了许久,他才右手撑地,慢慢爬起身来。而他的左手,再没有办法抬起。
环顾四周,除了他,再无一人清醒。
死室,仍然是死室。
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