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席卷了阴山。
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处处可见大晏军的身影。
夏初七艰难地跋涉着,觉得前方的路,实在太漫长。而这似乎永远也不会天亮的夜黑,也实在太过漆黑。幸而,赵十九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管白雪纷飞,还是寒风大作。他们二人在锡林郭勒草原上骑马,大鸟的马脑袋上,立着大马和小马,惹得大鸟甩着响鼻生气,像是咆哮这样不公的对待。
她嘻嘻哈哈的笑着,将身子依偎着他。
“赵十九,你欠我多少银子了?”
“爷的人都是你的。”
“我不要人,我就要钱。”
“傻瓜,爷比钱贵重。”
“哈,你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了?”
“姑娘,这都是跟你学的。”
她生气地嘟着嘴巴,紧了紧他的手,刚想要开骂,手腕却被他紧紧地反握住。她一惊,原本漆黑的天空,突然亮堂了起来,刺耳的白光紧张得她哆嗦一下,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她熟悉的营帐……
不久前,她才与赵樽在这床上闹腾。
可如今,却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觉。
“你醒了?”东方青玄极不耐烦地抽回手,看着她转头时,突然凉下来的脸,唇角一挑,几不可见地捻了捻凉却的指尖,懒洋洋拧动一下酸痛的脖子,轻轻一笑,“七小姐,晋王殿下到底欠了你多少银子?这人都不在了,你还在念叨?”
“东方青玄……”夏初七哑着声音喊他,她不喜欢听“他人不在了”这句话,可终究身子无力,即使是想骂人,也声息微弱,“有进展吗?他……找到了吗?”
“他?你是想说他的尸体?”
看着她顿时煞白的脸,东方青玄仍是浅笑着,非得把每一个出口的字都磨成一片片锋利的刀尖,再向她的心窝子里戳去,“七小姐,那一处接近火山口,全是沸水,水又极深,湖面还宽,沉入的沙砾也多,有不少将士都受了伤,捞尸更是没那般快。”
又是一句“捞尸”,让夏初七的心缩成一团。
咽了咽口水,她眼巴巴看着他,“为什么非要这般残忍?”
“这就叫残忍?呵,本座是为了让你认清实事。”东方青玄立在床边,一袭红袍火一样的鲜艳,颀长的脊背风姿如旧,凤眸微眯着,牵出一抹极为柔媚的光芒。
“怎的?还想随他一起去?”
夏初七看着他,动了动嘴皮,没有反驳。
“大都督,你无须这般讽刺我。为人殉情在你看来,可能很可笑。但于我而言,死不死,并不可怕。只怕人活着,魂没了。这样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别?”
轻“哦”一声,东方青玄挑了挑眉,“决定了?”
迟疑一下,她突然说,“我先前有些冲动。”
“想明白了?”东方青玄微微抿唇。
夏初七目光淡淡的,明明看着他,却像在自言自语,“我不该那般求死。不论怎样,我也得先找到他,这样才好与他葬在一处……”
东方青玄面色凉了凉,那一刹的寒气,几乎是当头罩向了她,可声音,却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柔媚,“你只顾着去找他追讨欠债,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欠了别人的债,需要还清?”
“我欠了谁?”
夏初七微微一愕,可东方青玄却没有回答,只是好看的眸子带着绚烂的笑意盯着她,一瞬不瞬地盯了半晌儿,轻轻抬起左手,那一只他原本不想展示在她面前的左手,神色轻松的将上面缠绕的纱布,一圈一圈地松开。
“东方青玄,你的手?”
夏初七低低惊呼,声音喑哑,喉咙像被噎住。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美得令她无数次嫉妒的左手,竟齐腕没有了。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上,模糊了一片的血肉,几乎能见到白惨惨的骨头。与他绝美无双倾国风华的容色相映衬,这一道伤口,无疑成了世间最残忍的一种摧毁。
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却断了手。
一场巨变,死了赵樽,残了东方青玄,可她为什么活着?
“无碍,人有缺憾,才是完美。”
他轻松地说笑着,看着她深陷的双眼,还有傻愣住的小脸儿,又慢条斯理地将纱布缠绕上去,莞尔一笑,“你在一心求死之前,是否可以把我的手治好?”
“……”她还在愣。
“这个要求,不过分罢?”
北风无情,阴山雪浓。
落晚时,狂风卷着白雪,将营地伙房的炊烟卷入了寒冷的天空,像缥缥的雾气。营地北边的大帐里,传来一阵阵捣药的“咚咚”声。
腊月二十八了。
沸水湖里的打捞仍在继续,夏初七也还住在那间营帐,营帐里有她熟悉的一切,案几,杌凳,一桌一椅,一书一笔,甚至还有那本《风月心经》……
她坐在案几前,案几上摆放的药匣,被她归置得极是齐整,药香味儿充斥在鼻端,外面兵卒操练时大喝的声音,混合着她捣药的声音,极富节奏。
要打仗了。
大晏对皇陵的挖掘,终是惹恼了北狄人。
但与第一次听说战争相比,她并无太大感受。
打就打吧,战争是人类千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活动,兴许是因了战争,才传承了展和文明也不定,有什么关系。唇角扬了扬,她脸上清淡无波。
“王妃。”郑二宝打了帘子进来,呵了呵手,看她平静的“咔咔”捣药,怔在了当场。
这人也是奇怪,先前他对她虽也恭敬,但从未这般认真的叫她,而这“王妃”两个字,也是自从赵樽出事后,他才巴巴喊上的。她想,在他心里,兴许也想要找一个倚托。他是跟着赵樽的人,日日跟,月月跟,年年跟,跟了一辈子,跟上跟下,如今赵樽不在,他还得找个人跟着,若不然,他如何活得下去?
夏初七一叹,“二宝公公,有事?”
郑二宝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递上一个东西,“您的。”
夏初七看着那个东西,眼皮一跳,捣药的手顿住了。
“爷那日去军囤之前,让我先把它收起来,等您回来,再给您的。”
夏初七抿紧了唇角,眸中波光涌动。先在衣裳上擦了擦手,他这才像捧着心肝宝贝似的将郑二宝递来的“锁爱”护腕接过来。那一日她被掳入军囤,待醒来,锁爱便已不见。后来问及赵樽,他只说放在营中。这几日,忙于这些事,她竟是忘了问郑二宝。
失而复得的东西,自是金贵。抚着冰冷的“锁爱”,看着它铁质的光芒,她似是忆及当初画出图纸精心打造时的样子,心潮如浪翻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它是一对,另一只在赵樽的腕上。
它是一双,也是这世上仅有的一双。
“多谢二宝公公。”
“王妃不必与奴才客气。”郑二宝瞄她一眼,垂在衣角的双手捏了捏,尖细的嗓子有些苍凉,“王妃,奴才跟着主子爷有些年分了,主子待奴才好,这才把奴才惯出了些小性儿。奴才先前有得罪王妃的地方,王妃不要往心去。往后,王妃便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定会像侍候爷那般侍候您……”
絮絮叨叨的,郑二宝说了许多话。
夏初七默默的将“锁爱”戴在手腕,转动着它,看来看去,没有抬头,只有眼睫毛一颤一颤,过了许久,待郑二宝终是住了声,她才抬头,轻轻一笑,吐出一个字。
“好。”
郑二宝瘪了瘪嘴,看着她手上的药,轻咳一声,像是难以启齿,顿了片刻,才犹豫着道,“王妃,大都督他待你是好的,可我家爷他……王妃,你,你还是……”
他支支吾吾,并未说得明白,可夏初七却听明白了。
“二宝公公,你多虑了,我与大都督是朋友。爷他……”话顿在此,她平静的情绪终是有了一缕压不住的凄色,眉头跳动极快,像是在轻颤,而她的手,捂在了胸口,“他在这里。”
郑二宝还未搭话,只听见“咳”一声,营帐的帘子又被人撩开了,进来的人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清亮,“又在捣药?”
夏初七抬头,凝神看他。
今日元祐未像前几日一般身着华贵的便袍,像个翩翩佳公子,而是一身精细的甲胄,外面套了一件黑貂皮的长披风,红樱头盔夹在腋下,身板硬朗,腰上的佩剑,闪着烁烁的光华。
有那么一瞬,夏初七有些恍惚。
身着冷硬战甲的元祐,眉宇间与赵樽竟有几分相像。
是真的很像。
她知元祐是赵樽的亲侄子,有几分相似实在正常。但往常那些岁月里,她从未有现过这一点。是思念太切,眼花了?
“这般看我做甚,想我了?”
被她盯得脊背寒,元祐故作轻松地笑了。但无论他怎样装着不在意,这笑容仍是不若往常的风流潇洒,反倒添了几分肃宁,都不太像元祐了。
夏初七眸子闪了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