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妃面色一变,就回过头来,“什么事?”
月毓垂下了头,目光里浮起盈盈的泪,“那个女人要回来了,是皇太孙接回来的。娘娘,十九爷这才刚刚亡故啊,她竟要另嫁他人。且不说她该不该为了爷以全名节,就说她若真嫁了皇太孙,十九爷的脸,往哪搁呀?”
贡妃脸上挂着泪,美眸里露出一抹母狼护犊子的寒光来。
“小贱人!恬不知耻。”
……
洪泰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七。
天气闷沉,即无风雨也无晴。
卯时,京师城门,一阵尘土飞扬。
赵绵泽坐在辇轿上,白皙的脸孔隔着长幅下垂的绛引幡,湿润如玉,一袭杏黄色的五爪金龙储君袍,将他衬得雍容矜贵,雅致无双。看着官道上缓缓行来的马车,他平静的面色下,视线一片模糊。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这般拘了她回来,她可有怨?
马车越来越近,赵绵泽的手心越攥越紧。
自她北去,他筹谋了这般久,想念了这么久,天涯望断,她终是归来。可明明这样近了,他却突然没了勇气。心底死死压抑的慌乱,并非他熟悉的感觉。
“殿下!”
一骑快马冲了过来,人还未至,人已翻身下马,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望着辇轿中的人,抽泣道,“奴才不负主子所托,终于将七小姐带了回来,只是途中七小姐被奸人所伤……如今仍然昏迷不醒……请殿下责罚。”
“何公公辛苦了。”
何承安心里一松,如释重负。
“奴才不辛苦,是殿下宽仁,奴才差事办砸了,殿下不仅不罚,还……”
他正想寻几句奉承的话说说,以免皇太孙找他秋后算账,可还没有说完,就见他下了辇轿,径直走向了他身后的马车,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面上的情绪不明。
“殿下?”
何承安跑了过去,想扶住他。可赵绵泽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略微在马车前失神片刻,终是一叹,抬起手来,亲自撩开了车帘。
他微微一惊。
马车上斜躺的女人睁着一双点漆般的眼,并未像何承安说的那样“昏迷”过去。她仅着一件简单素净的浅绯色缎衣,不艳丽,不华贵,头上松松挽成一个髻,未簪珠花,未施脂粉,没有繁复精致的装扮,面色苍白,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时候,她也看着他。
天地安静了一瞬。
这个城门口,临近秦淮,似是河风吹了过来,他面孔有些凉,不知是手在抖,还是河风吹的,那一角他紧攥的帘角也在跟着轻轻颤动。他试了几次,却没有出声音,视线越模糊,她的眉目也慢慢没了焦距,就如同美丽的雪花烙在窗户上,很美,却空洞,转瞬即化。
“皇太孙就这般待客的?把伤者堵在门口?”
没有想到,二人见面,第一句话是她先说的。
“呵……”光线太暗,赵绵泽背光的脸看不太清,但他听见自己狼狈地笑了一声。尽管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狼狈,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狈。可看着她,他终究还是狼狈了。
“回来了就好。”
他跨前一步,踩着何承安递来的马杌子,上了马车。
她仍然没有动。他想,也许,是她动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可在将她抱起来时,她仍是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的眉头蹙得有些紧,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轻轻环在胸前,慢慢地跳下车,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辇轿。
“回宫。”
在他淡声的吩咐下,内侍低唱。
“起驾——”
一行数百人的队伍,入了城门,缓缓而行。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眉目微蹙,也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在马蹄踩在青砖的“嘚嘚”声里,他突地低头看过来。
“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但愿。”
她知道,赵绵泽说的是她受伤的事,不会再有下次。这句话若是夏楚听到,该得有多感动?可她除了觉得讽刺和嘲弄之外,并无半分旁的情绪。
“孙正业在东宫候着,回去便让她给你瞧瞧。”
在她愣时,耳边再一次传来他温润清和的声音。说话时,他瞥她一眼,右手微微伸过来,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龙,适时的跃入她的眼睛里,也刺了她的眼。
为了这条“龙”,赔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她的赵十九,也是卒于这万恶的皇权倾轧之下。
几乎下意识的,她抬手挡开,用尽全身的力道,狠狠推开他。
“我只是受伤,不是废人,可以自己来。”
赵绵泽的手指僵硬在空中,那一瞬,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她是在笑,却是一种任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无法描画的笑意。是讥诮,是讽刺,是悲哀,是嘲弄,或是一种目空一切的疏冷。
他白皙修长的五根指头,终是紧紧攥起。
辇轿入得城门,一直往东华门而去。
无数的禁卫军分列两侧,青衣甲胄,五人一组,三步有哨。
紫方伞,红方伞,夺目而庄重。锦衣卫擎执,一面华盖,二面降引幡,在人群走动中微微摇曳,放眼望去,如一条气势磅礴的长蛇在缓缓移动。街面上,有成群结对的老百姓在顿足观看,知是皇太孙车驾,不敢指指点点,有的已跪立两侧。
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牵。
两年不见,如今的赵绵泽不一样了。
不仅在于他手头上的权势,还在于这个人处事的威仪。
想到这,她手心攥紧,一寸一寸冰冷。她只是一个女人,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撼动一个封建王朝的政权,也许有些不自量力了。选择这条路,不会好走……
“这两年,我托人遍寻四海,寻得好些的鸟儿,金丝燕、戴胜、凤头鹦鹉,还有一只罕见的金刚鹦鹉,是西洋人进贡来的玩意儿,都养在东宫里,只等你回来鉴评一番。”他突然说。
“为你鉴鸟,你给多少银子?”她有气无力地问。
“若是好鸟,那是无价之宝。区区俗物,岂可并论?”
“不能这样说,这世间之物,都有价。”夏初七抚着伤口,侧了侧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挑起,眼神里带了一点戏谑,或说带了一点嘲弄,“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真正无价的东西。即便是贵重之物不能用金钱来交换,也能以物易物嘛。”
“比如呢?”
“比如我。”
“那若是我要你,需要出多少价?”
一个“要”字,他说得坦然,却并不理所当然。夏初七微微眯眼,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忽略掉嗓子眼里的堵塞,轻轻一笑,“那得看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价位。若是不值钱,依皇太孙你的地位,不需一文,也可轻松到手。若是至宝,那你就得费些心思了。”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微微一笑。
“你还是这般长于强辩。”
“这怎会是强辩?”她挑眉。
赵绵泽盘于身前的手腕不轻易放了下来,搁在自己身侧,与她的裙裾一寸之距,在辇轿的移动中,轻轻摩擦,那柔软的布料触于肌肤,令他的声音也比先前更软,“按你这说法,我若是逼你就范,就是你不值钱,那是我贬低了你。我若是纵着你,只怕你这无价之宝,到我牙齿掉光也落不到手中。夏楚,你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皇太孙之才,可安邦定国,难道竟无信心让一个小女子心甘情愿的臣服?”她语带笑意,似是无心,其实有心,句句都在拿捏他身为皇族身为储君身为男人的自尊心。
赵绵泽眉梢微动,“难得你能恭维我一句。”
她浅笑,“我两年前也总是恭维你的,你都忘了?”
“没忘,你的恭维里,三分是讽刺,七分是反嗤,连一分真心都无。”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过往来,一双略显凝重的眼,突地掠起一抹笑意,侧眸,盯着她,“我那一只紫冠鸽,得来可不容易,巴巴差人送到府上,结果你第二日告诉我,鸽子汤很鲜美。”
夏初七眸色一暗,似有水波从眼中划过。
把那么贵重的鸽子拿来炖汤,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她能说,这件事她也无辜吗?炖汤的另有其人。那个腹黑到极点的主儿,明明呷了醋,还装着满不在乎。一想到赵十九板着冷脸将一只煮熟的鸽子放入她的碗中,让她带回去好好养着时傲娇的样子,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过一抹笑容,轻轻一叹。
“是啊,好鲜美的鸽子汤。”
听她又重复这话,赵绵泽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不曾想,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浅笑时的眉眼,像一个孩子。
“我长那么大,就没有喝过那么美的鸽子汤。”
“喜欢就好,你这剑伤得养,回去我每日差人为你炖来。”
“不必了。”夏初七笑了,“只怕再怎样炖,也不如那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