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近来轰轰烈烈、吵得朝堂沸反盈天的封德彝案,还是后来居上、吸引了朝野上下所有目光的党仁弘案,在李承乾看来都不如灾害救治更为重要。
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若民生罹难、百姓困苦,则江山不精、社稷不稳,这才是头等大事。
相比之下,封德彝是否被反攻倒算、党仁弘是否被明正典刑又有什么重要?
马周连忙出列,回禀道:“启禀陛下,京兆府与各衙门联合组建的‘应急救援衙门’一直都在运转,雪虽然很大,但各处衙门以及下辖百余名官员夜以继日保持救灾顺畅,自各部堂制定救灾计划、属官协调人手调集物资、招募民夫运输钱粮、乡里组织配合修葺倒塌房屋安置受灾民众,上下协调通力合作,至眼下而至,冻毙者不足十人,且都是久病缠身、年龄太大之人,余者皆妥善安置。”
自从当年房俊破天荒组建“应急救援衙门”以及命令军队参与救灾以来,朝廷上下攸关民生的各处衙门早已累积了丰富的灾害救援经验,一旦发现天时不佳、有可能引发灾害,各处衙门便做好准备,如若灾害发生,救援计划也会在第一时间制定、下发,上下各级各司其职,救灾工作及时有效。
如此,使得关中各地百姓对于帝国的拥戴不断上升,所以连续两次兵变之时,除去关陇各家所属的家兵、奴仆之外,寻常百姓根本不理会其招募,就连出钱向民间购买粮秣都应者寥寥,使得关陇叛军与晋王叛军未能掀起更大的声势。
百姓们大多不识字,不懂什么家国天下、微言大义,但是他们有着最为淳朴的价值观:谁是真正对他们好、谁给他们带来更多利益,他们就支持谁。
李承乾微微颔首,放下心,但依旧叮嘱道:“百姓乃帝国之基石,帝国虽有亿兆黎庶,却并无一个多余之人,朝廷上下要对灾民全力以赴予以救援,谁敢玩忽职守、视人命如儿戏,谁敢上下其手、贪墨灾民的救命钱粮,朕不管他是何等官职、何等爵位、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功勋,定要夷灭三族、严惩不贷!”
语声铿锵、杀气腾腾!
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们有着短暂的愕然,旋即纷纷鞠躬,齐声大呼:“陛下爱民如子,当为盛世明君,万岁!”
一直以来,李承乾给予世人的感受不外乎“软弱”二字,即便自身之能力其实并不差,但总是缺乏九五至尊的煌煌威慑,不能让人由衷的生出敬畏之心。
而现在这番话却罕见的动了怒气,有那么几分帝国之主的霸气了……
其实大臣们的心思也很是矛盾,一个性格软弱一些的君主其实对于大家都是好事,略微犯下一些错误都能予以宽恕,即便很严重的时候也不至于斩尽杀绝,做起官来自然惬意悠闲,无需因为办事犯错便遭致严惩。
但如此一来,自然使得君上缺乏人格魅力,而一个没有人格魅力的君上又何以威慑群伦、执掌江山?
现在李承乾好不容易展示出霸气的一面,大臣们却又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
“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大理寺卿戴胄上前一步。
一旁正欲出列的刘祥道不得不硬生生止住迈出半步的脚步,心底有些懊恼,怎地居然慢了一步?
这老贼该不会是一直盯着自己,见到自己动他才动的吧?
封德彝案与党仁弘案在影响上可以说是难分轩轾、不相上下,谁能率先弹劾,谁就能先声夺人,谁晚一步,谁就沦为亦步亦趋,所受到的赞誉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既然晚了一步,也就只能如此了,即便他此刻站出去,按照规矩陛下也只能先行听取戴胄的弹劾。
这老贼平素不声不响,小心思却这般细致,简直成精了……
李承乾看着排众而出的戴胄,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温风和煦:“戴爱情何事启奏?”
“臣弹劾广州都督党仁弘,贪墨公帑、盘剥商贾、纠集家兵火并、滋扰地方……”
一桩桩罪状当众宣布出来,党仁弘简直就是独霸一方、鱼肉乡里的恶棍。
没有人出声驳斥戴胄或者替党仁弘求情。
封德彝与党仁弘的罪证一旦确准,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太宗皇帝“任用奸佞”,这对于太宗皇帝近乎完美的声望有着很大的损伤,身为其子的李承乾也难免背负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毕竟这两人的案子都是在他这个皇帝执政之时爆发出来,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而若是赦免这两人,又意味着皇权彻底凌驾于律法之上,必将遭致天下文官之攻讦反对……
都等着看陛下到底如何处置。
李承乾顿了顿,问道:“党仁弘何在?”
“就在殿外。”
“宣其上殿,准予自辩。”
“喏!”
维持殿上秩序的御史快步来到殿门处,大声道:“陛下有旨,宣党仁弘上殿!”
须臾,已经被脱去官袍、摘下梁冠的党仁弘在两名禁卫押解之下步入太极殿。一进大殿,党仁弘便“噗通”一声跪伏下去,以首顿地、痛哭流涕:“老臣罪孽深重、罪该万死,愿将所有家产敬献于陛下,只请陛下看在老臣以往为了帝国阖家罹难的份儿上,饶恕老臣一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玩味起来,当年党仁弘便是靠着这样一出博取了太宗皇帝的怜悯,从而宽恕其诸般罪责,然而事后却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不知面对这样一个倚老卖老、自持功勋的老臣,陛下要如何予以应对……
李承乾在众人瞩目之下和颜悦色,温言道:“爱卿乃帝国功勋,无论何等情况都可御前陈述。”
党仁弘叩首,哭泣道:“老臣糊涂,犯下错事,不敢在君前辩解,只求陛下饶我一死。”
这是连狡辩都不狡辩了,躺平了认罪,却又口口声声咬着过往功勋,乞求免死。
李承乾看向戴胄,问道:“按律,当如何惩处?”
戴胄道:“其人贪腐无度、遗祸无穷,可谓罪大恶极,数罪并罚,当处以极刑。”
党仁弘吓得伏地大哭,连连求饶。
李承乾叹气道:“党爱卿虽然罪在不赦,然其不做狡辩、甘愿认罪,是否能够罪减一等?”
戴胄面无表情,语气强硬:“若等闲罪过,认罪态度良好的确可以酌情减免刑罚,然党仁弘为祸一方,致使岭南局势动荡、地方不靖,高州总管冯盎屡次弹劾其在广州之地横行不法,如若不能处以极刑,如何安抚地方?”
大唐立国之初,冯盎已经占据岭南,不少人建议其效仿赵佗旧事、割地称王、化地自居,然冯盎不为所动,在李靖发表檄文之后,率岭南二十州归顺大唐,高祖皇帝在冯盎的辖地设置高、罗、春、白、崖、儋、林、振八州,任命冯盎为上柱国、高州总管、吴国公。
实际上,等同于承认冯盎对整个岭南的掌控。
党仁弘自持功勋,在广州都督任上与冯盎发生冲突,这极有可能导致整个岭南地区动荡,万一冯盎认为党仁弘的行为有朝廷在背后支持,说不定就能造反。
与贪墨等罪责相比,这才是党仁弘最大的罪过,因为朝廷要给予冯盎一个交待,以安其心。
李承乾又道:“准其以功抵过、留在京中养老如何?”
戴胄神情坚定:“若他日人人效仿,难道陛下也都予以宽恕么?”
党仁弘一味的以首顿地、哭着求饶,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磕破了额头,金砖之上血迹斑斑,望之可怜。
李承乾面色不忍,也忍不住流泪道:“何至于此呢?党爱卿固然有错,但其功勋赫赫、忠义昭昭,其两子皆战殁于帝国立国之战中,堪称满门忠义,先帝更是对其宠信有加。如今朕登基御极,却要至功臣于死地,朕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天下功勋?还请戴爱卿网开一面。”
朝堂上的文武大臣纷纷动容。
如果现在御座之上坐着的是太宗皇帝,那么这一出就是在演戏给大家看,可现在是李承乾这般哭着给党仁弘求情,大家则都认为是其真情流露。
也都对戴胄有所不满,你固然可以铁面无私,由此博取直臣之名,可是却将君王置于何地?这党仁弘乃是太宗皇帝屡屡宽恕的功臣,你逼着陛下将其明正典刑,岂不是将陛下推到“不忠不孝”之境地?
过分了。
连刘洎见到李承乾被逼无奈的样子都有所不忍,这是个心软的好皇帝啊,为何非要逼得他成为公正无私、杀伐果断的样子?
遂出言道:“党仁弘虽然罪大恶极,然则其所犯之罪行却不在十恶之列,念起过往功勋,当可网开一面。”
隋文帝开皇元年制定刑法《新律》,其中置十恶之条,多采后齐之制,而颇有损益,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
此为不赦之罪,纵皇子触犯,亦当处以极刑。
而党仁弘虽在岭南弄得天怒人怨、局势动荡,却终究未曾触犯“十恶”之中任意一项,现在又有皇帝哭诉求情,又何必逼得处以极刑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