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神情有些疑惑、但更多是愤怒,手掌摁在面前桌案上手背青筋毕露,儒雅的面容有些扭曲:“为什么他们都认为我做不好这个皇帝?今时今日之大唐相比贞观之时强盛何止一倍?路上诸胡臣服、海上万里疆域,各州府县的基础设施几乎完备,县学乡学遍及大唐每一处领土,大唐军威震慑寰宇,国库之收入每年愈丰,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认可朕?!”
自从成为储君的那一日起,他便虚心向学、严于律己,一心一意在未来做一个好皇帝,却始终得不到父皇之认可,数次意欲易储,使他这个天下第二尊贵之人整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唯恐一觉醒来便接到废黜之诏书,一无所有、天塌地陷。
及至登基,他不爱美人、不贪享受、不尚奢华,勤政爱民、夙兴夜寐,将大唐帝国在父皇之基础上经营得愈发兴旺强盛。
为何就是不得到那些人的认可?!
房俊也无语,您都已经坐上皇位、君临天下了,又何必在乎那么多人的认可与否?
您又不是大唐纸币、开元通宝,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人人喜爱、人人拥戴……
“陛下倒也不必恼怒,既然是颜思鲁出面,那就说明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最起码以琅琊颜氏为首的一杆儒家学派对您还是认可的,否则不该是以此等温和的方式提出警告,而是骤然行动、试图颠覆皇权了。”
琅琊颜氏上一代的家主颜之推,可谓是南北朝至隋代天下第一大儒,不仅学术思想空前绝后,更是一个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时至今日但凡在儒学之上有所成就之辈,当年莫不经受过颜之推的教诲,对其感念至深、极为恭敬。
到了颜思鲁这一辈又与太宗皇帝有患难之情、从龙之功,地位愈发崇高,颇有几分“屠龙宝刀号令群雄”之气势。
既然颜思鲁出面,就意味着儒家采取温和策略,警告只需李承乾做出一些让步,肯定不会发生激烈之举措导致朝野震荡。
至于到底要做一些什么样的让步……以世家门阀之贪婪,不用想也知道。
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帮子人几次三番的不老实结果被打了一次又一次,现如今早已不复当年之威势说一句苟延残喘都不过为,哪来的勇气与底气跟我叫板?”
房俊也无奈:“世家门阀荣耀辉煌得太久了,即便一时有些落魄却也残留在往西的荣耀之中,认不清现实也很正常。可这些世家门阀传承久远根深蒂固,只能以缓和之手段徐徐图之,绝不能用刚烈之对策予以剪除,否则必然天下大乱。”
李承乾摆摆手:“二郎放心,我还未失心疯,不会与整个天下为敌,只不过我愈发认知当年父皇为何依靠着世家门阀登上至尊之位,却反过来就对其采取打压削弱之策略,实在是这帮人贪得无厌、自以为是!”
房俊沉默以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理,一言道破人之本性。
人之本性是什么呢?
两个字:抱团。
大抵是从久远的原始社会开始,因为生产力的落后使得人们面对残酷的大自然不得不聚集起来抵御自然灾害、对抗毒蛇猛兽,所以这种“人多力量大”的理念早已深入基因,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
现在有世家门阀,将来有地主士绅,未来有军阀、学阀、甚至医阀……归根结底,都是抱团取暖、聚沙成塔,当一个行业或者一个种族团结起来,就能发出比个体强大千万倍的声音,足以毁天灭地、改朝换代。
且不论对错,这是不可逆转的。
事实上,人类社会就是在这种不断的抱团取暖之中被推动着向前发展,无论前边是光明坦途还是悬崖断壁……
“陛下还是暂且隐忍吧,待到军制改革完成,军队就将完全脱离世家门阀之掌控,任何一人、一家都不可能将手伸入军中,那个时候大唐所有军队都将忠于陛下、忠于国家,谁敢如以往那样依附于国家肌体之上吸血,谁就是华夏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现在,即便你是皇帝也得忍着。
这是最为正确的做法,不忍一时如何谋全局?
可李承乾的反应却颇为激烈,他拍着面前案几,愤然道:“我当储君的时候面对兄弟们的咄咄相逼要忍,当了皇帝那些乱臣贼子意欲刺王杀驾篡夺皇位要忍,现在他们视我这个皇帝如无物居然胆敢警告我还是要忍!既然当储君的是要忍,当了皇帝还是要忍,那我当这个皇帝有什么用?这忍来忍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房俊蹙眉:“君子在乾,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承乾道:“若不能施以雷霆手段,彼辈怕是要得寸进尺、咄咄逼人,我之威严何在?”
“陛下乃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可闻龙之能耐?”
“传说而已,未曾亲见。”
“曹孟德曾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生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之内。方今春深,龙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李承乾讶然道:“曹孟德说过这话?”
一脸“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神情。
房俊是分不出《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之间区别的,只能硬着头皮道:“曹孟德还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策,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陛下自然是盖世英雄,认为孟德之言可有谬误?”
李承乾蹙着眉头,神情略有茫然:“话是没错,可我为何不记得曹孟德几时说过这话?出自哪本书?”
“微臣看过的书装满一车又一车,‘学富五车’说的就是臣,哪记得出自何书?您就说这道理对不对吧!”
李承乾被他逗笑了,嗤笑道:“就你还学富五车?惠施若还活着,耻与你为伍也!”
然后狐疑的上下打量房俊,这厮最近不怎么作诗了,偶有惊艳之言也假借于他人:“该不会是你的新作吧?嗯嗯嗯,你还别说,与你以往之作品风格迥异,但境界却有所提高。嘶,越琢磨越是有深意啊,当记述下来,时常观摩,定能有所增益。来人!笔墨伺候!”
门外坏配叮当,一身绛色宫裙愈发映衬得皇后苏氏肌肤胜雪,满头珠翠、玉佩环琅,雍容华美。
莲步款款入内,仪态端庄,笑着道:“外间宦官说陛下正与越国公议事,怎地还生起写字的雅兴?臣妾来服侍陛下。”
说着,让随行侍女将外间笔墨纸砚取来放御案上,皇后苏氏站在御案一侧,撸起纹饰繁复的袖口,欺霜赛雪的皓腕戴着碧绿的翡翠镯子,纤指拈着墨块缓缓研磨,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研好了一砚墨汁,然后铺好纸张。
李承乾兴奋的拿起毛笔,饱蘸墨汁,催促房俊:“你再念一遍,我恐有所遗漏……罢了罢了,诗词比不得你,写字也比不得你,就不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你来写!”
将笔塞给房俊,将房俊推到御案之前。
房俊接过笔,站在御案前,忽然有些尴尬,因为看上去就好像一身华服、优容华美的皇后在服侍他一样……
皇后苏氏或许也发现了这一点,没有说话,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拉开一些距离,大家都舒服了……
房俊这才提笔将那一段话写下来。
皇后苏氏很少有机会观摩房俊写字,见他提笔落划、笔走龙蛇,顿时美眸闪闪,樱唇微启,呢喃着念着纸上的字:“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呃……”
怎么有些奇怪?
这些的诗不是诗、词不是词,到底写的是个啥?
这君臣二人刚才到底在聊什么?
雪白的俏脸忽然一红,美眸瞪了房俊一眼,扭头又送给皇帝一个白眼,转过身一甩衣袖走了……
李承乾:“……”
你是啥意思?
居然给朕脸色看?
莫名其妙!
房俊专心书写未曾发现皇后的异样,写完之后吹了吹墨渍,笑道:“让陛下见笑了,不过若是陛下当真能够领悟其中深意并且坚持如一,想来定能有所增益……诶?皇后呢?”
这才发现虽然弊端香气萦绕,斯人却已不见踪影。
怎么神出鬼没的?
李承乾不以为意:“谁知道发什么小脾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走到近前仔细观摩,赞道:“二郎这字是愈发精进了,银钩铁划、笔力虬劲,较之王右军亦是不遑多让啊!”
房俊翻个白眼,他就算再自负也不敢自比王羲之啊:“陛下谬赞,微臣惶恐。”
君臣两个伏在御案上交流写字心得,内侍总管王德从外头脚步轻巧的走进来,至李承乾身边,躬身低声道:“陛下,不少文官在承天门外聚集,吵吵嚷嚷说是要弹劾水师、弹劾越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