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立被李神符的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忙解释道:“非是小侄想要打探什么,实在是兹事体大,这些时日以来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对叔王之布置不知其所以然故而心生忧虑,叔王只当我胡言乱语。”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贤侄又何必平添烦恼呢?”
李神符这才收回目光,喝了口黄酒,缓缓道:“非是老夫不信任你,越是机密之事就越是少人知晓,‘事不密则失其身’的道理你应当懂得,即便你无法影响军中,那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好。”
李道立点点头,心底难免愤懑。
自己连儿子都死了,却并未能被李神符视为真正的心腹肱骨,可见即便大事可成,自己这边也未必能够攫取预料之中足够的好处。
不过他也知道李神符老奸巨猾,既然暗中联络了哪一支军队连自己都不知道,外人更不可能知道,越是机密,成事的几率自然也就越高。
“是小侄之错,往后定唯命是从、令行禁止。”
李道立本来还想问问到底何时发动,不过见到李神符讳莫如深,自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至今日他早已上了李神符的船下不来,与其操心这个、担心那个,还不如老老实实听从李神符的命令,豁出一切拼一个建功立业,不仅爵位能够更进一步,更在于以“从龙之功”立身朝堂之上、大权在握。
闲散王爷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看似尊贵不凡富贵永享、实则一成不变低声下气,在外边夹着尾巴做人唯恐被御史言官盯上飞来横祸,说到底没人在意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宗室。
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
李神符看了他一眼,觉得虽然李道立才具不足、心性不稳,但说到底对他忠心耿耿、无有违逆,应该给予一些宽慰:“你也不用着急,各方筹备几近完毕,发动之日也就在年节之后,做好准备吧,或许不用你提刀上阵,但一定要帮我稳住宗室朝堂。”
李孝逸没给一个准话,显然摇摆不定,说不好甚至是阳奉阴违,那么起事之后对于宗室之安抚就不能只依靠李道宗,毕竟李道宗是在难以掌控,而李道立虽然志大才疏,但毕竟辈分摆在那里,手底下也颇具实力,算是一个好帮手。
李道立精神振奋:“叔王都准备好了?”
现在距离过年两月有余,到年后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筹备许久的大事终于提上日程,难免心中既是紧张又是兴奋。
李神符稳如泰山:“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好!”李道立以拳击掌,咬牙切齿:“李承乾小儿何德何等,也敢窃据君王宝座?吾等为李唐江山计,自当披肝沥胆、拨乱反正,开创大唐万世不拔之基业!”
一旁陪坐的李德懋使劲儿抿着嘴唇,勉力控制自己激荡的情绪。
虽然父亲一再宣称起事并非为了夺取皇位,可等到大功告成之时,父亲之威望必然暴涨,以绝世之功勋问鼎皇位岂不是水到渠成?
到那时,自己可就是皇太子了!
而且父亲年逾古稀,也没几年好活了,自己岂不是……
李德懋只觉得口干舌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温热的酒水顺喉入腹,浑身燥热。
醺醺然欲醉。
李道立也饮了一口酒,问道:“若大事可成,叔王认为谁可继任君王之位?”
李德懋精神一振,两耳竖起。
李神符蹙眉,喝叱道:“说什么浑话?吾等起事乃是因为陛下性情懦弱、乖张暴戾,不足以胜任大唐皇帝之位,只不过皇帝虽然可废黜,但皇太子仍在,自然是由东宫太子顺位继承!大唐正统,不可混淆,岂是你我可做决断?”
李德懋一腔热血瞬间冷却,他有些不明白,既然都要废黜李承乾了,为何还要在乎一个不足十岁的娃娃太子?
李道立却马上明白了李神符的意思,连连点头,道:“叔王之言有理,大唐正统、传承有序,此乃天道,不容亵渎。”
正统?
只要正统或死、或废,哪还有正统?
自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大唐已经没有正统!
大唐之皇位“有能者居之”,是能上位、谁就是正统!
由此观之,李神符已经打定主意断绝李承乾一脉,甚至就连太宗皇帝其他子嗣怕也不会有善终,大唐皇位之传承估计要从宗室之内另选一脉了。
而以此为饵,何愁宗室不趋之若鹜?
李神符微微一笑,智珠在握。
李德懋梦想破灭,忍不住问道:“陛下虽然天资不足、略显平庸,却也不是傻子,为何明知宗室之内谋逆之事沸沸扬扬却始终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李道立瞥了一眼见到李神符脸上的失望之色,代为解释道:“并不是陛下置若罔闻,而是陛下不愿背负‘屠戮宗室’之骂名。时至今日,所谓的‘造反’也不过是大家私底下说说,却并无实证,否则只需‘百骑司’侦查到一丝半点证据,咱们怎可能还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赏雪饮酒?”
顿了顿,看向李神符的时候满是崇拜敬服:“叔王将联络军方之事隐瞒得密不透风,纵然陛下恨之欲狂亦是徒唤奈何!”
大唐从不曾“因言获罪”,难道宗室耋老们抱怨两句“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就抓起来治一个“谋逆大罪”?
虽然对于“谋逆”之认定很是严苛,但毕竟宗室有所不同。
所以只要李承乾不愿意背负“薄情寡义”“屠戮宗室”之骂名,就只能找到确凿之证据予以定罪。
找不到证据,就只能听之任之、无可奈何。
谁让你自己标榜宽容、宣示仁德呢?
李德懋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事平常时候在家中他是不敢问父亲的,此刻得了李道立之解惑,感慨道:“陛下迂腐,可欺之以方!”
*****
关中雪大,然四面山川阻塞、关隘并立,将来自于极北之地的寒气阻挡,所以没有凛冽肆虐之寒风,纵然下雪亦并不冷。
凉州。
姑臧城中,大雪飘飞、北风烈烈。
穿着一身皮袍子的程咬金坐在火炉前,一口将杯中美酒抽干,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渍,吐出一口白气,骂骂咧咧道:“奶奶个熊,这什么狗日的天气?出去撒泡尿都能冻成棍,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极北之地的寒气鼓荡南来,自浩瀚的沙漠吹过翻越长城肆虐武威,再一直向南直抵祁连山下,故而夏日的河西走廊气候晴朗、河流丰沛,而冬季却极度严寒。
坐在他对面的牛进达整个人都窝在一个铺着兽皮的椅子里,头上甚至戴了一个毡帽,平素杀气腾腾的猛将此刻犹如一个乡间地主,淡然自若的喝着小酒,时不时用小刀从一条烤熟的羊腿上割下一块肉塞进嘴里,咀嚼得啧啧有声。
听到程咬金的抱怨,不以为然道:“你在屋子里尿不就完了?咱俩搭伙了一辈子知根知底,又不会因为某些身体上的不足故意嘲笑于你。”
“啥?!”
程咬金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怒道:“老牛你何时学的这般无耻?我有身体上的不足?奶奶的熊,老子之所以你比能耐可不仅仅是战场上比你勇猛、带兵打仗比你主意多,更因为老子天赋异禀!”
男人嘛,别管行不行,绝对不能让人说不行。
牛进达喝一口小酒,翻个白眼:“行行行,你没不足行了吧?”
旋即叹了口气,嘀咕道:“行不行自己还没个数?自欺欺人简直可笑……”
“哇呀呀,老牛你欺人太甚!来来来,咱现在就比比,谁短谁就拿刀剁掉!”
程咬金一蹦三尺高,伸手就解开腰带。
“哎哎哎,你好歹也是国公之爵、一军之帅,能不能讲究点?正吃东西呢,你把那虫儿掏出来作甚?”
“虫儿?!娘咧,你见过如此精神抖擞、威武霸气的虫儿?!”
“好好好,你精神、你霸气,行了吧?短小精悍嘛!”
“娘咧!”
程咬金气不过,跳过去一脚将椅子踹翻,牛进达躲闪不及滚落在地。
……
一对老伙计打闹一阵,重新围着火炉坐下,程咬金喝了口酒,接过牛进达递过来的羊肉咬了一口,叹着气道:“今年冬天的河西格外冷啊,这场雪下了两天还未完,黄河冰冻、道路阻塞,根本不能用兵啊!”
犯了错被陛下打发到凉州来,用以监视移驻番和的安元寿,不过程咬金可没打算老老实实待在这姑臧城做一个“监军”,早就打听到了安元寿始终与沙漠里的突厥残部眉来眼去、时有接触,就等着抓到安元寿一个现行,然后挥师猛攻将其连根拔起,然后回京复命。
他相信李承乾之所以将他安置在凉州,也一定是这个用意……
牛进达摇摇头,道:“先别惦记安元寿了,咱们身处姑臧城,可别被安氏下黑手给弄死了。”
安氏一族在凉州经营数代、根深蒂固,虽然不至于冲入军营杀了主帅,可暗地里搞一些手脚使得左武卫疲于应付倒是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