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 因因果果,皆循天之道。有时为人处世,自以为看见他人行于荆棘路, 便自作聪明抄了近道, 可又有谁料得到……今日之捷径,却往往是他日之艰途。”
皇甫锟头颅飞起时,脑子里蓦然闪过蛟相这句对家族的训诫。
他竟被一个修为低他一个境界的切金境剑修斩了。
他可以找一万个借口,比如他刚入元婴法术还不甚熟练、或法宝尚未淬炼至元婴期……可说到底,对方也才刚刚晋升切金境。
不, 不是他实力不济……这女子,这剑修, 绝对是个怪物!
皇甫锟拖着残破的元婴从尸身上猛然逃出,作为元婴期修士, 虽然才没突破几天, 但他还有两条命,只要找到合适的肉身,他便能以跌落一个境界的代价重修。
可逃窜路上,他发现自己刚才设下的阵旗成了阻碍……要收起阵旗, 得十数息功夫。
有那个功夫,李忘情早追上来把他的元婴剁碎了。
皇甫锟只能凭借元婴期稍快一线的遁速疯狂逃窜,一边逃一边求饶:
“切勿下杀手!这里是扫霞城, 你放我一命,我愿出全副身家买命!”
“老头儿,人牙子拐小孩都不会用这么蠢的说辞。”
“我的本命玉符在我兄长那里,你下杀手, 我兄长必定不会放过你!”
“你倒是提醒了我。”李忘情停下来一剑削掉皇甫锟尸身上的安樨戒。“这东西虽是个邪物, 但在不知情者眼里却是拿来互递消息的, 没收了。”
皇甫锟绝望了,他哀求道:“我可以发心魔血誓,今日之事绝不外传!对了,你不是已至切金境了吗,那山阳国的三都剑会必定有你一席,我可以把蛟相府拍得的八百宝藏全图都告诉你!”
“……”
李忘情蓦然停了下来,手上凝着的剑招尚未放松:“你莫不是在唬我,世人皆知数百年前天灾后山阳国一片火海,早已是人鬼难犯的绝地,三都剑会怎会设在那里。”
“是真的!”皇甫锟的元婴慌忙吐出一口灵气,“就在近日,山阳国数百年陨火已经熄灭,其中陨火下所藏古宝的陨石、灵材无数,此事三都和各地一流宗门早已提前知悉!我兄长给我看过一眼那藏宝图,你随便独占一座,不消百年,必能稳入碎玉境!”
不消百年。
倒也真是,剑修一至切金境,后面的碎玉、藏拙瓶颈期简直是炼狱之途,若不然整个洪炉界也不会迄今为止只有三个灭虚尊主了。
她那师尊自不必说,太上侯据传也有剑器傍身,至于死壤母藤……那虽不是剑修,但其之强,却是不逊于灭虚境,故而一以概称灭虚尊主。
李忘情长长地“哦”了一声,道:“今日之后,这御龙京我也是待不下去了,三都剑会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举荐你成为皇甫一族的真传弟子!”皇甫锟道,“为表诚意,你现在就可以拿走我乾坤囊里的藏宝图拓本!我绝不食言!”
李忘情反手用千羽弦将皇甫锟尸首身上的乾坤囊摄来手中,皇甫锟连忙喷出一道灵息解除乾坤囊上的禁制。
“除藏宝图外,我乾坤囊内余下一切灵石灵材法宝,都可以归你所有——”
乾坤囊内的确还有不少东西,因他是炼器师的缘故,内中灵材品质都极佳,而在正当中,一张用兽皮纸拓下的藏宝图吸引了李忘情的目光。
“西北方有一十四处,正北位三处在一条线上……”
李忘情当时在拍卖场默默记下的藏宝图位置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一番核对之下,她看到的一角正与这藏宝图上相吻合。
这张藏宝图是真的。
“怎么只有一半?”李忘情看着藏宝图余下的半边空白,“另外半边呢?”
皇甫锟的元婴模糊了一下,道:“另外半边还在乾坤囊里被我封印了起来——”
而就在李忘情低头查看时,皇甫锟猛然朝一个方向冲过去。
他用元婴期最后的灵力燃起真火,将速度拉至极限,其目标正是……炼器鼎里的魏鹤容。
“魏老儿,你欠老夫的,今日就用夺舍来还吧!”
皇甫锟的元婴几乎带着入魔之兆,直接扑进炼器鼎里,但片刻后,他突然暴叫一声。
只见原本恹恹的九不象化作一道流光回到炼器鼎里,随着鼎身一阵晃动,鼎盖开启,它一口叼着皇甫锟黯淡的元婴跳了出来。
“死性不改。”李忘情摇了摇头,“我就晓得你的元婴逃出后会找魏前辈夺舍,早在炼器鼎里用千羽弦布下了网,这可是用死藤分枝淬炼过的,死壤七煞都逃不过,何况你。”
她说着,抬起剑锋指向皇甫锟,剑锋发出欢悦的嗡鸣声。
“你不能杀我!”皇甫锟嘶吼,“我是蛟相的亲族!你若动我性命,御龙京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届时我兄长必将你抽魂炼魄,叫你永世不得入轮回!”
切金境的剑修是很躁狂的。
到了这一步的剑,总想挑战一切,在搏杀中得到磨炼。
而李忘情却感到,这种好斗里面多了一分渴望饮血的杀性。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隐约有些抗拒。
这把剑不太对劲……或许,先用别的方法杀了他呢?
“你莫逼我自-爆元婴!”这是皇甫锟最后的手段了,一股恐怖的灵气从元婴内部弥散开。
杀机已定,就在李忘情剑锋缓缓落下时,身后被阵法封锁的花圃蓦然被什么力量一招轰开,紧接着皇甫锟的元婴被什么无形的手段封锁住。
一道温淡的声音贴近她耳边。
“他已经是你的了,杀了他,喂饱你的剑。”
李忘情的瞳仁倏然放大,她感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将剑锋抬起。
而皇甫锟此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傀儡线控制了一样,其元婴濒死的恐惧越来越浓,越来越——
“饶了——”
凄厉的嘶吼蓦然消失,四下的落叶放缓。
分明是一个虚无的元婴,当锈剑剑锋穿过它时,却恍如邪神啜饮血肉,锈痕磨碎骨头……而身后的人好似很享受这段韵律一样,作为仿佛久别重逢的调剂,靠在她肩窝里慢悠悠地低语:
“送人要送到西,不是吗?老婆饼。”
“……”
李忘情好一阵子没出声。
她有预料到可能会在扫霞城里遇到障月,但没想到他是主动来找她。
而且……
皇甫锟的元婴气息彻底消散,李忘情立即挪步后撤,回头望向这多日不见的冤家,原本因积怨已久而想掐住这死狍子的脖子晃上几个来回的冲动在看到他情状的一刻却收住了。
“你怎么浑身是伤?”
“你说这个?”
且不论他双手满是剑痕,连脖颈处都有一道绕颈半周的伤口……只不过,在李忘情询问的功夫,这些伤口的血肉正在缓缓愈合。
障月指了指扫霞城上方:“简而言之,今日是我躯壳这个人的丧仪,你知道吧。”
李忘情:“嗯啊。”
障月:“他家里的人就打算在上面举办一个招魂仪式。”
李忘情:“成功了?”
障月:“成功了,但听他们的说法,招出来的魂缺失了一段记忆,只是空有其形。于是就有个女人让人魂幡引着空魂四处去寻。”
李忘情瞬间想起了那条“光阴鮰”,代表着简明熄的一段记忆的光阴鮰……在她这里。
她只能故作镇定道:“嗯嗯,然后你去干嘛呢?”
“我什么都没有做,是这把剑自行寻到了我。”
李忘情这才看见他袖下有一口黑白相间的剑器。
窥冥剑。
“生吃了个人,我很抱歉。”障月总结道。
言而简之,如昨夜的判断一样,扫霞城为大太子简明熄招魂,试图还原他死前的真相,但由于李忘情昨夜不慎触发其遗言,他的记忆形成光阴鮰被她所得。
今日招出来的却是个空魂,而空魂有还阳之本性,于是连剑带魂在还阳的过程中直接就被障月融蚀了。
她就被困住了半个多时辰,竟发生这么多事。
两两对视间,李忘情后退了几步,道:“你没被当场打死吗?”
“亲弟弟说他挡着,让我从藏宝阁的传送阵直抵龙首顶。”他拿出一块简明言的玉牌,“大概是想让我去救父亲吧。”
救父亲?太上侯?
李忘情支支吾吾道:“那、那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御龙京的大太子?”
简明熄的遗言里有一条——他会尽力改变“祂”的认知。
抛去别的不谈,李忘情发现她自己很介意这个,比她自己想象中要更介意。
“唔。”障月探究地观察着李忘情的表情,片刻后,他仿佛看透了什么,笑眯眯道,“你在担心我。”
“有那么一点儿吧。”
“是吗,如果于你而言,‘一点’就有这么多的话,你不应该叫忘情,叫长情更人如其名。”
“……不、不准读我的心!”
日常撕扯间,忽然一道密集的飞羽剑气从后方袭来,目标直指障月。
“哪儿来的登徒子!放开她!”
这是第二次了。
李忘情迷茫中推开障月,狼狈地躲开剑气余波后,发现那剑气并非对着自己,再抬眼一看,只见她的师姐,羽挽情带着一脸盛怒,折翎剑丝毫不留情面地对着障月飞来。
“师姐——”
轰然一声惊爆,附近还残留着的腐水兰紫雾里,障月身前一片黑白交错的雾气悬浮阻挡住了剑气,又玄之又玄地将折翎剑罡吸入其中,随后消解殆尽。
哦,差点忘记了,他这幅躯壳属于碎玉境修士,师姐还没找时间突破。
“李旺旺!你还在那里做什么,躲到一边去!”羽挽情扫了一眼满地战斗的痕迹,习惯性地要把李忘情护在身后时,蓦然察觉她浑身锐意,与先前大不相同。
羽挽情整个人一怔,急忙道:“你是吃了什么以命换修为的虎狼药了吗?!怎么突然到了切金境!”
李忘情连忙爬起来解释道:“师姐误会了,我没有吃药,只是这段时日遇上一些机缘——”
障月施施然接话道:“这个机缘正是我。”
李忘情:“……”
障月:“老婆饼,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李忘情满眼凶光地瞪了他一眼,道:“师姐,听我解释,那边那位修士,是御龙京皇甫家的炼器师,正要追杀我——”
她说一半藏一半,没把唐呼噜的事交待出来,只说自己是来找魏鹤容,碰巧救下了。
羽挽情脸上的神情那叫一个精彩,半晌,她才瞟了一眼障月:“我刚才见他挟持于你,还以为与你交战的是他……不过见你二人甚是熟稔,我可未曾听说过你有和别宗碎玉境剑修有过往来。”
李忘情本能地就怂了起来:“来御龙京路上遇到的,不熟。”
障月:“老婆饼,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不是淡得太快了点。”
羽挽情厉声道:“我再问你一句,他是谁?!”
李忘情:“我真不熟。”
障月:“老婆饼,过分。”
“你再多叫一声我就不带你去山阳了,去阴间。”李忘情瞪了他一眼,转而对着羽挽情解释道,“只是路上偶遇,结伴而行的道友,呃……刚才算是他救了我。”
然后就英雄救美,趁火打劫是吧?
这样的套路羽挽情见得多了,腰后折翎剑跟着嘎吱嘎吱作响。
“你唬谁?他一直在叫你老婆,他都没有停过!”
李忘情脑子嗡嗡响,万般无奈下,她只得一闭眼,道:“师姐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了,我们二人……现下是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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