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铭对于整个远征高句丽的过程,其实不太熟悉,虽然兵部这边一直都有呈报,裴矩和杨约给他写的信,也从未断绝,但肯定比不上于仲文这个战场亲历者,来的更为详尽。
李靖倒是给他写信了,但内容很简单:事情复杂,回去再说。
李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能在信里这么说,说明前线的战事,猫腻恐怕不少,信里肯定是不能写的,只能面对面口述。
“你的意思是,宇文述主动与你分兵,去飞雁岭救卫玄?”杨铭皱眉道:“他的这个决策,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于仲文点头道:“臣当时得知左翊卫离开往东,整个人都慌了,果不其然,臣与麦铁杖很快便被乙支文德与高建武的大军合围,为了保全主力,臣迫不得已只能北返,以至陷麦铁杖于不利,要不是薛世雄派人过来,乌骨之战,结果还很难说,当然了,事实证明我军有兵械之力,即使敌军数倍于我,也有一战之力,这一点,多亏了太子。”
杨铭不解道:“卫玄攻水坝,明摆着是给你和宇文述的主力制造南下机会,你们只要顺利南下,卫玄之危自解,到头来,你们反而是用了最冒险的一种方式,你也是主力之总管,怎么就不劝住他?”
“臣根本就来不及劝啊,”于仲文道:“宇文述走之前,没跟臣打招呼,我是发现大军开拔,才知道这一情况,宇文述当时是去围剿高建武和仲室韦,结果被人家给摆了一道,以伏兵把左翊卫给引走了,主力直接朝我扑来,我当时反应再慢一点,突围的机会都没有。”
杨铭下意识的转头,与杨茵绛对视一眼,后者也觉得事情不对劲。
宇文述也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了,怎么能这么冒失?攻城主力拢共就两个部分,他怎么敢不跟于仲文打招呼,直接就带走了左翊卫,这不是把于仲文给卖了?
杨茵绛道:“好在宇文述顺利渡河,否则后果难料。”
“何止难料?简直就是一团糟,”杨铭道:“李靖来回拉扯,才给卫玄争回了一线生机,就这样,卫玄部也几近覆没,卫玄如果早死一步,高大阳就可以空出手来往乌骨支援,根本用不着跟宇文述决战平原,到时候延寿公一败,我军哪还有南下之力?”
于仲文点头道:“便是这样,臣事后也分析过,看似误打误撞,实则是李靖在暗中左右斡旋,形势才逐渐明朗,先是火烧连营,大破萨水沿岸驻军,又烧毁了高大阳部分辎重,断其后路,才逼迫其形成决战之局,不然高大阳完全可以不管宇文述,西进过来收拾我和麦铁杖,若真如此,将是大败之局。”
事实上,在大战结束之后的返程路上,很多将领都在私下复盘过这场战事,公推李靖为首功,卫玄更是将对方视为救命恩人,而不是看上去应该是宇文述渡河,才救了他。
宇文述当时的本意,就是想卖了于仲文,如果他在飞雁岭的时候,咬一咬牙,延缓渡河,再把卫玄和李靖给卖了,那么此番远征高句丽,就算彻底完蛋。
但是他不敢再卖了,麾下将领不会允许他坐视卫玄覆灭,不是只有一个董纯,要知道人家董纯是左翊卫将军,他的态度,代表着很多左翊卫将领的态度。
宇文述要真敢这么干,回来之后,杨广绝对不会放过他。
杨铭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东西两路大军,近二十万人给你们开辟南下之路,卫玄做为东路总管,更是冲在最前线给你们提供保障,你们竟然敢分兵?
要不是我提前搞出精炼兵械,宇文述五万人打高大阳十万人,能这么顺利?
你于仲文也破不了人家乙支文德和高建武的包围啊?
由此看来,人家高句丽的战术其实一直都是对的,败就败在精炼兵械将双方的战力均衡给打破了。
这次确实是侥幸啊,杨铭问道:
“你们回来之后,没有向陛下言及此事?”
于仲文道:“没有,返程路上,宇文述刻意放低姿态,拉拢卫玄李靖,还把原先反对他将令,被他扣押起来的董纯给放了出来,回到辽东城之后,他更是一个劲的在陛下面前主动请罪,都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若再提及,恐有落井下石之嫌,毕竟高句丽也拿下了,有些分歧意见,大家也不会揪着不放。”
“应该如此,”杨茵绛点头道:“攻灭高句丽,宇文述是首功,你们在这个时候说人家的坏话,陛下恐怕会不高兴,毕竟人家也主动请罪了,态度是好的。”
说罢,杨茵绛看向丈夫,道:“越是如此,宇文述的问题就越大。”
杨铭瞥了妻子一眼,暗示对方不要再说了。
当着于仲文的面,不要亮明自己的想法,这老小子也是个老狐狸,简简单单一句话,人家都能给你琢磨出好几层味儿来。
杨铭看向于仲文,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次陛下亲征得竟全功,我们要的是结果,至于过程当中的一些事情,如今已经不必在意了。”
于仲文从刚才杨茵绛的那一句话,已经确认了太子妃的内心想法,你们是在怀疑宇文述?
巧了,我也怀疑啊。
于是他借机道:“据臣所知,卫玄、李靖、麦铁杖、薛世雄,其实对宇文述是非常不满的,只不过大家在明面上没有表达出来。”
你是在拱火?杨铭笑道:“那么延寿公呢?你心里对宇文述,有没有意见?”
于仲文笑呵呵道:“臣到现在还有点稀里糊涂的,此番大胜仿若做梦一般,宇文述是有些不妥之处,但正如太子刚才所说,过程已经不重要了。”
你个老狐狸,杨茵绛心里暗骂,我说错一句话,你就借题发挥,牵扯到你的时候,就成了油盐不进了,太狡猾了。
杨铭笑道:“延寿公有空的话,下晌陪孤在园子里走走?”
于仲文顿时猜到,人家这是下逐客令了,如果太子真希望自己陪人家说说话,就不会问他有没有空。
问他有空否?其实是在暗示他,你没空。
于仲文笑道:“初返京师,臣还没有来得及返家,想着能及早与亲人团聚,还望太子体谅。”
“当然体谅,”杨铭笑道:“那孤便不留你了,裴爽,代孤送一送延寿公。”
于仲文携功而返的荣耀,从他离开皇宫的那一刻,就算结束了,没有人会在第二天再提起这件事。
不要指望别人天天夸你,真有那样的人,你反而得小心着点,正常人的心里,是见不得别人好的。
你又不给我钱,我凭什么天天夸你?
“这个老家伙,挺能挑事啊?”杨茵绛哭笑不得道:“他说李靖他们对宇文述不满,轮到自己的时候就装糊涂,不想得罪人,就不要去拱火,我真想给他一巴掌。”
杨铭皱眉道:“聊了这么久,于仲文的言语中都是在数落宇文述的不是,可见他的意见也非常大,毕竟宇文述东进,坑的是他,没有不满是不可能的。”
杨茵绛问道:“那么你觉得,宇文述是故意为之,还是一时昏头呢?”
“说不上来,”杨铭摇了摇头:“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不应以个人想法去下结论,那个高允芝,你先安顿下来,我倒想瞧瞧宇文述这次,到底想干什么。”
“想修复与你的关系呗,如若真是这样,你接不接?”杨茵绛笑道。
杨铭笑了笑:“人家是大功臣,我不接,不合适啊。”
就在这个时候,元文都求见,递交给了杨铭一封信。
“信是武安太守陈君宾派亲信送来的,没有走驿站,”元文都道。
杨铭意识到不对劲,拆信来看。
陈君宾眼下,还在河北的武安君做太守,他是陈淑仪的堂兄,老陈家的人,眼下与东宫的关系非常近。
看完信之后,杨铭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史祥和屈突通,大概何时返京?”
元文都道:“按照兵部奏报来看,应该还有一个月。”
杨铭双目一眯:“他们两个一过函谷关,就把人给我带进宫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元文都不知道信里的内容,闻言点头道:“臣这就安排人手,去函谷关等着他们。”
“不妥!”杨茵绛拦阻道:“你这么做,会让他们瞎想的,两人携有重兵,不宜急召。”
史祥和屈突通,在收到杨广的旨意后,已经率兵南下进入河南,然后走陆路过函谷关潼关,进入关中。
杨铭看完信的一瞬间,火头直冲脑门,以至于失了理智,被妻子这么一提醒,瞬间冷静下来:
“你说的对,不要去找他们了,等他们安安稳稳的回来,我再见他们。”
元文都心知,这封信目前为止,他是看不到内容的,所以点头退下。
而杨茵绛主动伸手,从丈夫手里取过那封信来,她想看看,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能让一向沉稳的丈夫发这么大的火气。
当她看完之后,下意识闭上双眼,银牙紧咬道:
“狗东西,等回京之后,我便请叔公领衔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