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度决定了太多事。
现在,郑魁这个“印刷机项目皇明大学院研究组”铅字模烧制小组也面临着这个难题。
几个年轻大匠,有非常懂烧窑的——尽管烧的是青砖,但郑魁知道跟烧火很多的诀窍。有非常懂熔铸的,但他们以前铸造的,那都是相对糙一点的枪炮。
现在他们才发现,尽管有了图纸,但这件事仍旧不容易。
申仲鸣亲自跟他们讲解。
“知道这活字模都出来几百年了,如今为何还是雕版刻印的书卷更多吗?”
郑魁几个人自然懵懵地摇头。
“主要便是由于每个字模极难做到大小如一。”申仲鸣也带来了几个样模,“你们看,这比小指还细的字模,拿在一起倒是瞧不出宽窄高矮不一。但上了板架,便会发现有些能卡好在字槽里,有的会松,高矮也并非当真一样。故而,才需要借软脂压平、固稳。”
申仲鸣分给他们看,让他们互相直接比较看看,当真还是有细微不同的。
“再者,这字模上都是阳文反刻,找字不易。虽然如今有了部首,多了个寻字之法,但仍旧难找。”申仲鸣解释着,“这些字模又都是四四方方的,若制版时某个字放反了,也是常有的。故此,民间刻印书籍,仍是以雕版为主。”
郑魁似懂非懂,只听院长郑重说道:“若那印刷机能试制出来,将来要想使之好用过雕版,陛下所说这铅字模也极为重要。你们万不可因为担此任便以为无关紧要,这里的学问很多!”
这下郑魁听懂了,他以为院长只是来给他们这个边缘小组打气的。
在皇城里,内廷和工部等本来就有作坊,他们是能过去做试验的。
然而申仲鸣很快给他们提了这新字模更明确具体的要求:字模的顶和底,分别要有阴文正刻和阳文反刻。
阴文一面,方便将来别人找字认字。阳文一面,还都要在一个地方缺个小三角,方便将来把字放到板上字槽里时确认方向放没放对。
至于字模熔铸时的大小尺寸,那就要靠他们来掌握了。
模具要有多精细,熔铸时怎么配料让它们不至于因为冷却之后收缩得大小不一,这都得靠一点点来试。
又或者熔铸好之后,能再有一个精细打磨的法子——要简单,毕竟字模数量很多,一一打磨又会出问题。
领完任务的这个小组纷纷头大。
“……造弹丸倒比这简单多了,这简直是在铁上绣花。”
“如果要这么精细,只能用失蜡法了。”铸造的年轻大匠问郑魁,“你能做吗?”
“……黑窑厂哪用得上失蜡法?”郑魁很无奈,他就是个烧青砖的,“我明白伱说什么,不管是泥范还是铁范,我还是有几分把握不烧坏的。”
要做这等精细的字模,自然要先做字模的模具。
“那我们就商量一下,这字模范该如何做。我以为,既然印刷匠制版时有那么多麻烦,倒不如将字模和他们用来放字模的板子一同来想,要做便做一套东西。”
“极对!咱们只做字模,恐怕也无法做到院长大人说的那般大小高矮都如一,放好之后又平又稳!”
朱厚熜关注这件事,最主要是看重它在机器生产、精密制造、流程工艺等等方面的带动作用。
现在皇帝高度重视,底下很多的人都动了起来,试图去改善其中的细节。
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朱厚熜自然不曾忘记还有一种简便的办法:刻蜡纸印。
但本质上,可蜡纸仍旧需要大量的人手工去刻,又累也容易出错。此时已经有的所谓蜡笺也不是专门的刻印蜡纸,而就算不考虑适应这种刻印蜡纸的新墨研制,一张刻印蜡纸在朱厚熜的印象里也只能印数量不多的份数就会报销。
这会对蜡产生极大的消耗,而问题在于:蜡在宋代找到了用从白蜡虫的分泌物中提取白蜡之后虽然成本降低了不少,但此时蜡烛仍旧是“贡品”级别,一支的价格高达百文以上。
目前产这白蜡的,都在江浙,用的方式便是养殖白蜡虫。也许需求暴增会让蜡的成本降下来,但是随之而来的影响是:江浙地区收益与养蚕差不多的白蜡虫养殖一定会大大攀升。
整出什么改稻为蜡事小,江南又多一项经济红利也事小,但推广这种方式对整个技术的推动有多大的意义?
相反,螺丝螺柱螺帽出现在大明,它的意义太大了。
事情已经安排下去,皇帝终于把注意力放到了国策会议上。
十一月十五望日朝会依旧,而已经提前知道第二期《明报》会在这一天发行的有心人,自然也都早早在等这一期报纸。
朝廷于此时推出这份报纸的用意不言而喻,就是为了配合新法,用朝廷的名义宣扬政令。
这一期上必然仍有要闻!
当这一期报纸到了许多人手上之后,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怎么才十五天,这一期报纸就这么拉了?
……
皇帝不追求印刷质量,明报行以有限的人力疯狂赶工,第二期《明报》远比不上准备充足的第一期那么精美。
所幸虽然字迹重影、模糊甚至有些拖出了墨迹,其上每个字是没错的。
重点主要是看内容。
许多人还不能全然认识所有简字,新体例也需要习惯。但报纸的份数本就不多,大家大多是几个人凑在一起看,彼此议论着、猜测着,从上下文之中倒也能勉强读通。
国子监内,唐顺之自然又是第一时间从典簿那里求告到手,与同学们一起看起来。
他很早就“私藏”有一本手抄《嘉靖字典》,这简字他基本都认识了。
此刻他便轻声朗读着:“皇帝陛下告天下臣民的一封信。”
指着参照现有顶格体例、在从左往右从上往下的新体例下这一期《明报》头版左边空出来的很多列,唐顺之说道:“陛下御笔。”
监生们齐齐抿嘴凛声:这岂非便如圣旨一般?
圣旨是何等精美?颁示时何等隆重?
聆听圣谕,要不要先行礼叩拜?
但也没有宣旨中官,只有一份显得有点粗糙的报纸……
唐顺之念着这封信,倒有点像是在宣读圣旨了,这房里的气氛一时显得有点古怪。
此时此刻,还真有人发现这是皇帝御笔之后,首先将那印刷得很糙的报纸先恭恭敬敬地放好了,然后行了一个大礼——这样做的,大多是因为在公共场合、或者诸衙中的中低层官员们。
而后,他们才自行起身,细细阅读起这封信来。
【天下臣民,读报如临朕前。】
还不是因为这句话?
但凡事都需要有个头,以示郑重。
朱厚熜也终究不能一下子将这报纸用更白的话来讲——印刷已经如此之难了,纯粹口头白话,一不够正式,二来字太多了。
【登基将五年,朕已育皇子有二。有谚云,成家立业。朕的事业,便是大明百姓福祉,家家过得比以前好,大明这国家比以前富强。】
【为此,近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
【正德十六年西洋人进犯,王师赢了。嘉靖元年风灾、去年旱灾,各省赈济得力。嘉靖四年湖广逆乱,平定了。】
【朕藩王继统,想用新法富国,朕知道会很不容易。】
【幸而朝廷中枢君臣一心,如今国本稳固。新法于广东、山东先后试行,都颇有成效。】
【值此国策会议召开之际,朕想借明报向天下臣民讲一讲。】
【嘉靖新法所求,富国与富民并不相悖。士农工商,皆朕臣民,朕都放在心里,盼人人家家都能过得好,如此才可称得上是国富了。】
【新法既试行而有成效,自嘉靖五年起便将逐步推行至大明诸省。国策会议上,君臣也将细细商议轻重缓急。】
【为将新法推行好,朕已决意设总理国务大臣,总揽大明诸多民政。】
看到这里,人人都张大了嘴。
这个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事,终于在这里宣告天下。
大明重新出现宰相了,还是实权宰相,不是个称谓。
从中透露出来的意义,实在太大了。
老朱家把权力抓得比老赵家强多了,而如今竟然有放一些权的实质举动。
【天家承天下臣民仰重,朕也敬天下百姓勤勉劳作、天下官绅忠心任事。兹定品衔、恩衔、功衔、爵衔,是想告诉天下臣民:在朕治下,人人都可以想一想将来。只要于国有功,不分大小,朕这里都可以用这四衔记上一笔。】
【我炎黄子孙传承数千年,天下王朝更迭,朕也不讳言:天下非天子一家独有。朕若不能让大明百姓安居乐业,大明国祚终有尽时。】
【今设总理国务大臣,与天下官绅立约:才德皆备之士,朕有与之共治天下之胸襟。】
【今推行新法至诸省,与天下百姓立约:遵行新法之民,朕有让尔等生计富裕之志。】
【今有新学初传天下,与天下臣民立约:识字明理之人,朕有盼你们学能所用之愿。】
【朕设皇明大学院,育良种饱朕臣民,改军器卫我大明,研万法促百业兴,是为保国富民。】
【朕设治安司、养济院、医养院等,清整水利治理水患,仍将不断保境安民。】
【朕宫中用度皆行采买、废各地呈贡,乃为天下表率,朕家虽大,也要与天下万家一般精打细算过日子。】
【设总理国务大臣后,朕有更多时间体察民情。在这明报上,在乡贤书信里,朕都能与你们说话。】
【朕和商人说话,听他们怎么赚钱,告诫他们应缴课税。】
【朕和工匠说话,听他们怎么造办巧物,与他们一起钻研其中道理。】
【朕和老农说话,听他们讲耕种诀窍,请他们传授经验。】
【将来,朕也可以和你们说话,听你们的愿望,听你们的难处。】
【新法之下,朕能给天下臣民的,是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诸多机遇。】
【朕年方二十,朕再造大明之志坚定不移。逆流还是顺势,天下臣民皆可慎思。】
【大明上下,俱为一体,此体成国。】
【国富国强,是为民富民安。】
【愿大明江海华夏山河间,人人能吃饱饭,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件事,朕会用一生去做。】
没有“钦此”,到了这里,这封信就结束了。
信其实不长,数百字而已。
有的人看完了听完了在思考,有的人又看到了后面的“皇帝陛下答明报总编辑十问”。
如果说感受,那就是确实感觉是在当面听皇帝说点什么,没什么堂而皇之、文绉绉的话。
而其中最大的一点异样,在于皇帝似乎并不打算维持皇帝与天家的神秘。
懂的都懂,神秘感本身是能促进威压的。
皇帝想传递的,似乎是一个很亲和的形象——在去年那么多谋逆大案之后。
但那句逆流还是顺势,也让人确实思考着:唯有推行新法这件事,他是坚决的,不能忤逆之。
读书人从中更是读到了一点。
现在能看这报纸的,自然都是读书人。但皇帝说得更多的,反而是农民、工匠、商人这些皇室宗亲、勋戚权贵、官绅之外大明真正的百姓。
百姓又不会看报!
唐顺之再看后面那“答十问”,其中更是与普通百姓如何得授乡贤、医养院和已经存在的惠民药局会怎么做、各地皇明小学院设立目的等等具体问题。
皇帝关心民生,那么看报的读书人、现在和将来的官员们自然也得考虑:顺势而为的话,他们的机遇自然就在于怎么去做好这些事,这样一来那品衔、恩衔、功衔、爵衔才与他们有关。
此刻,已经改名为国议殿里的朝会也刚刚临近结束。
朝参官们是当面听圣旨,知道将设总理国务大臣的。
“往后正旦大朝会,总理国务大臣将以国务殿的名义,告知百官去年施政之成效、诸多要事办理情况、所出现的问题,以及来年施政之计划。”
朱厚熜坐在那开口,声音也由人传到殿外去。
“这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及其余新增要员,将在国策会议上由众臣廷推、由朕钦点。待选出后,腊月望日朝会,朕于国议殿设礼拜相!”
费宏忍不住心头跳了跳。
还有仪式吗?
辞表已经被打了下来,朱厚熜昨天召他到养心殿谈了心。
具体的一些“保障”问题,朱厚熜给他交了些底。
其他都是虚的,朱厚熜就一句话:他这一朝的宰相,除非真是脑抽了造反,保底配享太庙。
这个待遇,会正式宣布。
他朱厚熜会先定好了规矩,然后把自己点的宰相先干掉又请到太庙里陪祀一旁,将来在阴间两个人干起来吗?
说来奇怪,现在的人信这个。
而朱厚熜又告诉费宏的还有一点:如果开了坏头,难道设立宰相就是为了让后来人怕这怕那战战兢兢不敢干事的?
这算是一种“潜规则”。
现在,费宏放下了不少心,转而有点期待腊月十五那一天。
皇帝拜相。
费老头子当初编了个剧本,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
其他的先不讲,重臣里跟着皇帝走的,现在确实是都越来越多以前不敢想的东西了。
“散朝,开始召开国策会议。”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