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明出发去阿瓦城的路很远,高尚贤回头看了看南牙关铁壁关。
再前方,就是蛮莫安抚司,还有大明设在蛮莫安抚司西南方向、大金沙江与大盈江交汇处的一处军寨。
这是大明在外滇驻扎着的唯一一支军队了,隶属于腾冲卫。
现在,军寨外面,一百兵卒正列队等待。
高尚贤看见两人迎了过来,这两人他之前见过,因此不由得一愣。
“腾冲卫指挥曲志南奉命护卫高参政去阿瓦城!”
“……曲指挥,辛苦了。”高尚贤连忙行礼,然后试探地问了一句,“曲指挥刚到的腾冲?”
曲志南笑了笑:“正是。这是曲某上任后的第一桩军令,高参政放心。此行以千户率百户,以百户为总旗,都是随曲某在湖广平叛、落汗沟一战中立过功的精锐。”
高尚贤顿时瞳仁一缩:“失敬失敬!那这就开拔吧,入夜前看能不能到那江头城。”
一路上,自然是与他攀谈。
高尚贤想知道更多信息,从见到曲志南那一刻起,他越发明白这件事不简单了。
“曲指挥没随灵璧伯一同去成都?”
这就是高尚贤看见他之后很意外的原因。当日皇长子到达昆明,这曲志南分明是随灵璧伯一同护卫南来的,高尚贤在迎接时见到过这张脸。
没想到灵璧伯护卫皇长子去成都了,他却留在了云南,而且到了内外滇交界处的腾冲卫。
不仅他在这,听他的介绍,他如今接任腾冲卫指挥使,带来的都是悍将老兵。
湖广平叛啊……那还是嘉靖三年的事了。
且行且聊,曲志南说道:“高参政既能走这一趟,想必伍督台对高参政也说了什么,曲某就直言了。湖广平叛后,抚宁侯将曲某要到了广西,这些年就一直在这南疆莽林打滚,剿藤峡盗乱。嘉靖六年随抚宁侯北上镇蓟州,叙功回了神机营坐后军。这回陛下有令,说曲某这名字不来云南可惜了,这才随灵璧伯南下。”
高尚贤听得心头咚咚响。
曲志南,志在南?
他说这是陛下的钦命,所传达的不正是陛下的意思?
而神机营其中一营的坐营官,屈尊来做这腾冲一卫的指挥,若不是看在有大功的份上,谁愿意?
“原来曲将军是百战大将!”高尚贤顿时恭维了一句,“落汗沟一战,曲将军在镇安堡?”
聊到此处,高尚贤打定了主意,先让他一路上多聊聊他的战绩,好吹捧一番先拉近关系。
伍文定没说得很明白啊!现在虽然有这等猛人一起同行,安全好像更有保障了。可是他这样的猛人过去,是不是还另有任务啊?
曲志南只当高尚贤能来,就是朝廷计划中的一部分,对他没怎么提防。
当然了,只说自己过去的经历,也不用怎么提防。
从当年他作为千户,怎么在长沙一战中打出虎蹲炮的第一次实战效果,到后来在广西怎么平叛,又说到宣大一战。
“将军真新朝勇将也!”
面对高尚贤的吹捧,曲志南摇了摇头:“论勇,曲某哪比得过赤城候?论战绩,俞将军在黄崖山大展鸳鸯营之威,曲某也比不过。落汗沟一战,苦守堵截而已,鞑子还是悍勇的。”
说罢目光看向了前方,眼里有期待:“就不知这外滇土司麾下的将卒如何了。”
高尚贤心惊胆颤:“将军这么说……是已得军令?”
曲志南咧嘴笑了笑:“如今军令,只是先护送高参政。等回来了,曲某还要整军呢。这腾冲卫下面还有土官千户百户,曲某还没见过他们。说起来,腾冲卫辖境还是山峦耸立,到了这里,竟是一马平川了。高参政,你可明这外滇地理?”
“……我到云南还不久,倒是只略知一二。此处,已是孟密宣抚司了。这大金沙江两岸,俱是平坦良田……”
缅甸的地势,着实很好。
金沙江冲过横断山脉之后,到了这里就与它的支流们冲刷出了很大一片平原。这片平原,三面都是山脉、高原。最南面,则是临海的大古剌宣尉司。
阿瓦城则位于大金沙江与流经木邦的阿瓦河的交汇处,称得上是这缅地的一个天元位置。
听了高尚贤的一通介绍,曲志南也不由得意外,赞叹了一句:“高参政博闻之至,曲某钦佩不已!”
高尚贤有点惭愧,这还不是高拱说要明云南边情?不仅他自己找各种书籍、请教当地人,还逼着自己以参政之便看了许多档案,这才有那么一点认识。
“如此说来,这缅地其实是一个三国之势了。”曲志南啧啧赞叹,“上缅甸是那阿瓦朝,下缅甸是那勃固朝,还有西面地势最高最险的阿拉干朝?”
“正是。只是昔年三征麓川后,这外滇情势也久未堪明了。这回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缅地,夷族颇多,什么缅族、孟族、掸族……蒙元之前,那蒲甘王朝一统缅地,乃是缅族人所创。而后这阿瓦王朝,却是掸族后人所篡。孟养、木邦、孟密,有的以孟族为主,有的以掸族为主,但都是昔年麓川朝王室后裔……”
曲志南渐渐听得头晕了。
不过在他看来,什么部族、什么教义,无非就是争地争权。
而眼看着大金沙江冲刷出的这肥沃田地,他只说了一句:“如此说来,先有当年打了四十年,后面又三国乱战,时至今日这里也乱糟糟的?糟蹋了这么好的位置。”
高尚贤陪着笑了笑,心里想着这也不无大明设了三宣六尉的功劳。
当然了,若想真的都收服这些土司、土民的人心,那也不容易。内滇花了一百多年,也只是半土半流罢了。
聊到这里,他也猜测了起来:莫非陛下看到缅地又有了一统之势,这才要插手其中?
让高尚贤再怎么想,他也不敢想皇帝当真是要将这里纳为大明实土。
不好打理啊!
……
在云南府治所在的昆明县,皇明记转运行云南分行的管事太监岳旺来此履任已经快一个月了。
陛下密旨,他从云南镇守太监来做这转运行的管事太监,但实则只辅助一个人。
这个人,今天要到了。
“岳公公,国公爷到底是怎么交待的,您知会我一下啊。”
岳旺身旁,是皇明资产管理局在云南的管事蒋傅。
闻听他的话,岳旺只能苦笑一下:“伯爷,既有成国侯来此主持大局,您马上不就知道了吗?张国公也只交待咱家,成国侯来后,咱家对云南熟,听黄公公的指示,辅佐他把差使办好就是。”
这蒋傅比较年轻,但他的身份并不一般。正统年间,正是他的先祖蒋贵北御鞑靼、南征麓川,最后挣下了一个定西侯的爵位。传到蒋傅手上,因为袭封新规,已经只是定西伯。
而岳旺口中的成国侯,更是成国公朱能的后人。第五代成国公三年前去世,他并没有留下存活的儿子。如今袭封这爵位的,是他的弟弟朱凤。
成国公变为成国侯,在这云南的几家企业的掌行见到朱凤时,心里不由得嘀咕他的来意。
朱凤已经五十三了,他到了这里之后,先看了一圈各色人等。
随后就只一句话:“让经理也一起来!”
如果说云南这边变化最大的是什么,除了在省一级改了衙署,那便是朱凤面对的这些人所牵涉到的产业、利益了。
等到各家真正管事的经理们也都到了之后,朱凤坐在上首:“我奉皇命,应英国公调令而来。我来,没惊动伍督台、黔国公,先见你们。”
岳旺、蒋傅等人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宝金局、通驿局、皇明记、医养院……”
在朱凤面前,诸多企业中如今已在云南开展业务的,一共五家,三大两小。
但根据规定要开设的医养院也被他特别点名,医养院云南分院的掌院孙瑛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是怀宁侯。因为是在正德十三年袭爵的,所以他还是怀宁侯。但是第一代怀宁侯是因夺门之变才先封的伯,后来平了石曹之乱升的侯。而如今陛下对于英宗兄弟两个是什么态度,孙瑛自然清楚。
怀宁侯一家在陛下心目当中,只怕也没什么好印象吧?
以堂堂侯爵,跑到这云南来做个医养院分院掌院,那是为了避祸啊!
孙瑛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起眼的医养院忽然被朱凤点名,他感觉很惶恐。
结果朱凤说道:“这四家,在云南要有大用了,宝盐局也听着。”
众人疑惑地看着他。
朱凤凛然道:“建设局和军械局随后就要到云南来开设分局。我不怕告诉你们,我来云南,是想立功复公爵之位的。英国公之子能不能不降等,也指望着伱们。不该问的别问,听命行事便行!前年大清账只是给你们提个醒,陛下令英国公约束诸企业,明宗旨,以国事为重。如今,大明在云南有国事!”
岳旺骇然看着朱凤。
云南有什么功劳,能让已经不想或者没能力从军伍立功的勋臣们可以从企业来立功,还是这种涉及到公爵传承的大功?
在一片沉默中,朱凤再次开口:“现在,各家经理先说说云南这边的情况吧。”
朝廷对于云南的布置,开始从这个方面也发力了。
而旨意也终于传到了昆明。
黔国公府内,伍文定还是在沐绍勋的书房。
“平湖伯纪维民?”伍文定眼睛很亮,“那是曲指挥的老上官!”
长沙一战时,纪维民是统帅那一支神机营选锋的游击将军,曲志南是他麾下的千户。
沐绍勋的眼睛也很亮:“看来,当真是要打一仗了。不过怎么打,如今却要好好计议。夏总参之意,你我更明边情。”
伍文定没想到自己预期当中仕途的最后一任,还会碰到这样的机会。
他有点激动地踱了两步:“无论如何,这回借外滇战事,朝廷主旨还是敲山震虎,为交趾大计造势。北患为重,朝廷也无法在云南大举用兵。此战,要快,要准,要狠。但打完之后,如何让外滇三宣六尉慑服,还要落在那四大方略上,尤其是通商道,经缅地到老挝!”
沐绍勋凝眉思索,随后说道:“不然!商道若通,其利何其之重?三宣六尉或可慑服一时,其后必定是伪做流贼,频频劫掠。当真要慑服三宣六尉,只有一法:驻军,握有实土!”
“……非大战不能取之!”
沐绍勋看着他书房里珍藏的外滇舆图,凝眉不说话。
这一回,朝廷的答复里说得很清楚了:陛下正想方设法与交趾黎朝旧臣阮淦取得联系。而目前,阮淦困居哀牢狭小之地,交趾沿海之地都在莫登庸掌控下。要让阮淦有实力先“反抗”出声势,他需要物资的帮助。海路难以通过去,便只好走陆路。
去哀牢,也不是只能经缅地过去。从云南、从广西,也有路过得去,但都要经过老挝宣尉司。
而老挝宣尉司,眼下也是外滇三宣六尉局势中的一部分。在外滇的行动,也不只是为了敲山震虎,在将来大明介入交趾局势之前就让莫氏、黎氏清楚大明的力量层次。
沐绍勋一巴掌拍在舆图上,很肯定地说道:“陛下要的,是整个缅地、交趾、老挝、暹罗!”
“不不不,朝廷做法不是这样。”伍文定连连摇头,“至少不是现在的事。如今内滇改土归流都不知要多久,这外滇如何治理、教化?为何要以商道为重,陛下要的,只是诸地物产。沐公爷,你忘了岳公公去转运行?”
沐绍勋眉头一皱:“那又回到那个问题,如何护住商道无虞?”
伍文定也想了一会,随后眼前一亮:“宣交使!听闻交趾宣交使说交趾局势未定,正主不明,因此先退到了云屯港。这缅地、老挝、暹罗,将来自可设宣交使。云南要开市,不正是为此准备吗?而如今,何处设宣交使,不是已经有规矩了吗?正主不明,便不设!”
“……宣交使馆只区区卫官卫兵,何以护卫商道?”
“一步一步来啊。若有纷争,那才是师出有名。这一回,但可助这缅地决出一主,再受陛下册封!”
“助谁?”
伍文定笑了笑:“那就等高参政回来,再看看哪家服大明调和,态度如何了。所助之人,最好便是耽于享乐、胸无大志之主。”
高尚贤和曲志南这时才刚刚到了阿瓦城。
面对大明来人,这一次,思伦的态度不一样,因为情况变化了。
这变化的情况无关大明是否已经阵斩过蒙元大汗,而是来自南面。
“钦使明鉴!那莽纪岁不服王化很久了,如今他的儿子在东吁加冕称王,再不尊天子。这样的逆臣,正该剿灭!”
“……这么说,又有了个东吁王?”
高尚贤和曲志南面面相觑:三国变四国了。
“正是。我等奉命讨贼,正是知其有不臣之心。如今阿瓦王,才是真心倾慕大明天朝,请封不已。”
高尚贤看了看那新的阿瓦王莽卜信,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和思伦长得很像。
听思伦、罕烈、思真等人在那里胡扯,高尚贤摆了摆架势说道:“三宣六尉,每一代都受大明册封给印。如今缅甸宣尉司袭替事,再如何也不该由你们三司出兵帮助。那莽瑞体也曾数次具疏,言你等兴兵篡权夺地。”
是看到了他们三人的态度变化,高尚贤才变得强硬了一些。
眼下三国变四国,大明若助莽瑞体一臂之力,那就是与莽瑞体南北夹攻这上缅甸了。思伦他们,至少希望大明能袖手旁观,这样他们才能腾出手来南下消灭还在襁褓中的东吁王朝。
见他们脸色一变,高尚贤才淡淡说道:“是非曲直,大明名为宗主,是该过问的。此去洞吾也不远,曲指挥,你可遣人去一趟,问一问莽瑞体。他这东吁王,是要自立为主,还是仍旧请大明册封。不论如何,你们都该遣使去昆明一趟,好好分说分说。”
思伦等人看了看曲志南,只见他面不改色地吩咐了一个部下。
这个指挥和上一次想来阿瓦城的指挥不同,这个大明的新将领打量他们时,他们感受到的是盘算他们斤两的气势。
那个目光,他举手投足,都是真正经了沙场血战才有的。
这回护卫这个参政过来的,也全都是老兵。
心情复杂地送他们先回去休息之后,那莽卜信却焦急地问思伦:“父亲,怎么办?”
正如高尚贤觉得的一样,这莽卜信,其实正是思伦的儿子思洪发。
“莽瑞体如此大张旗鼓,竟号称要杀尽孟人、掸人。”思伦冷笑着,“他想要缅人尽数效忠于他,野心大得很!没想到这小狗崽子竟还有这么一手……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潜到洞吾那边,等明人的信使进了东吁地界,就先杀了!”
思洪发心头一惊:“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思伦眼底狠色一显:“隔着一个上缅甸,只要不留活口,人死在东吁那边,明人信谁?我去和罕烈、思真商议一下,只要献上金银贡物,诚心请封,明人不会多事!现在你已经是阿瓦王了,这两年多,不听话的也都已经杀干净了,我们退还所占的地又如何?”
“可是罕烈、思真他们能同意吗?”
“不同意又如何?我派去的人,正是他们手底的人!”
思洪发只能看着他爹大步去外面安排了,而这个时候,汪直刚刚在彭越派的那个人的指引下,进入了清化城。
异国风情更加浓郁,汪直“咦”地嫌弃了一声:“还以为城里能见到两个漂亮姑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