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万达要等到三月下旬才能抵达广东,皇帝的旨意虽然快不少,但也同样需要在三月底甚至四月初才能抵达吉婆岛——出了海,可就没有急递系统了。
从春节时到现在,严世蕃和王学益都处于紧张之中。
莫登庸会不会铤而走险?
大明可以封他为宣尉使,但莫氏新朝只能占据原先的交趾一半的地方。虽然是更为富庶的越北,但让出了北面三府,还要让出交趾南部,这不是莫登庸的预期。
而现在,赵俊率海师主力正在往南追击当日就不在清化的、逃走了的那些夷贼。吉婆岛这边,只留下了三艘三百料的战船以防万一。
朱厚熜的旨意还没抵达吉婆岛,严世蕃苦中作乐:“京城里如今应该很热闹吧?也不知道谁夺了新科状元。”
二月会试,三月殿试,京城自然是热闹的,严世蕃只能想象一下。
王学益只有担心:“升龙那边还没消息传来?”
虽然他才是宣交使,但难怪他这么问。宣交使馆的编制当中,卫官底下才掌握着与外察事厂建立的情报网络的联系渠道。
现在,他们俩需要看莫登庸结不结束对阮淦的围剿、让阮淦带着黎维宁到吉婆岛来参加交趾事务谈判会。
这便代表着他接不接受大明对交趾当前情势的处置意见。
虽然大明的大方针早已定下了,但一定要走这一道向陛下奏请圣裁的程序,还不能显得太急。一方面是要展示大明此前并无意干涉交趾内部事务,另一方面也是让莫登庸、阮淦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反应。
眼下的情形是很清晰的:莫登庸的敌人已经变成了大明。
是大明开出了册封他的条件:只册封为宣尉使,只允许他占据一半的交趾,而且要以献出谅山三府和吉婆岛的臣服诚意来获得册封。
是大明虽然明面上没参与,但先让他平定交趾境内战事,既防大明又加紧平叛导致了南部空虚,然后又恰好冒出来了西洋夷人雇佣兵团。最后,帮助交趾百姓驱逐了外敌的,还是大明王师。
是大明仍旧念着黎氏昔日的礼敬,念着对藩国的宗主责任,要把清化以南交给黎氏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大明在帮阮淦,大明才是莫登庸的敌人,他能甘心,会屈服吗?
按理说,曲志南陈兵谅山三府以北,赵俊的战舰逡巡于交趾海疆,严世蕃和王学益心里应该有底的。
但是从春节至今,交趾便进入了十分紧张的戒严状态,能传出来的消息很少,更没有升龙那边莫登庸的消息。
此刻在升龙周围,其实正处于一场血腥的镇压行动之中。
过去的这大半年,莫登庸憔悴了很多。
尤其是从去年的腊月听闻清化遇袭开始。
而当正月里阮文泰从吉婆岛再传回大明新的意思之后,莫登庸在升龙城的皇宫里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做出了决定。
现在皇宫之中,他的面前跪着他的儿子莫登瀛。
两个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们莫家的族人大将、太师麟国公莫国桢从殿外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三个布包裹。
这些布包裹的底部沁着血。寻常时,自然该处置好,别污了这大殿的地面,但现在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陛下,臣前来复命!”
莫登瀛看着那打开后的包裹中的三颗人头,人人死不瞑目,或惊恐或愤怒。
莫登庸只是默默地看了两眼,随后开口:“还剩下几家?”
“回陛下,还有六家。再有三日,事情就能办完。”
“好,你辛苦了。”
“臣不辛苦。臣告退!”
等莫国帧离开了大殿,莫登庸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三颗人头面前低头看着。
莫登瀛只见他的父亲神情渐渐变化,眼眶渐红,最后竟落下了泪来。
“你要记住。”莫登庸开了口,“太忠于交趾的,太亲重大明的,都不要留下。能留下的,既要忠于你,又不能让伱为难。至少在大明的皇帝死之前,在他的儿子很昏聩的证据传来之前,在大明自己出了乱子之前,都要这样做!”
一代枭雄人物竟似在托付,莫登瀛惶恐地哀声道:“父亲……”
“我还不会死,我只是把这个骂名先担起来,把位子让给你!”莫登庸怅惋地说道,“也好,像黎意那样的人,许多还想着黎朝的人,把他们赶到南面去。这样的话,家里就没有反贼了。好好休养生息,等下去!阮淦若还不甘心,那就向大明的皇帝去哭诉。你要爱民如子,让他们念着莫家的好。你要节俭,让百姓知道他们交上来的赋税,是为了交齐给大明的贡赋……”
莫登庸并非在准备铤而走险,他这样能成功篡朝的枭雄,太多事情看得透。
哪怕不是如今这个朱厚熜,面对道君治下的大明,他最终也是选择了献回交趾占有的一些土地,献上了户籍名册,换了个都统使的册封,最终其实也只是占据了交趾北面。
如今,压力更大一点,那就只能为长久计。
可他的年纪也大了,他只是担忧自己的儿子、孙子将来不知道怎么做。
看着儿子似懂非懂的不安模样,莫登庸只能一声长叹。
何其不幸,遇到北面的强邻又出了这样一个皇帝……
与莫登庸有同样感觉的,还包括俺答。
过了一个冬,草原上的雪快化干净了,草在发芽。
他等来了消息,轻声说道:“好,好,好!”
衮必里克说,青海那边和西面的瓦剌残部还要理清楚,顾不上土默特这边。况且区区南人,虽然比前些年是要难对付了一些,你怎么会让他们打到边墙外?
打来孙说,察哈尔部昔年一战损失惨重,如今不能为他做主,再草率南征。
昔年受过他“救命之恩”的察哈尔部一些将领说:大汗对他们也不错……
虚岁二十五的俺答说完了“好”,随后看向了自己面前的部将和重臣们。
“达延汗的子嗣们,到如今只有我一个还记着,长生天的子民只有一个真正的敌人,那就是汉人。如今各部之主,没有能够让对方臣服的实力、才干、器量,一个都没有!”
“他们也不服我!虽然我也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因为我生来没能继承了大汗之位,因为我年轻,所以他们也不服我!”
俺答握紧双拳,双目之中愤恨不已:“我若臣服于济农,臣服于汗庭,都听他们的,谁能用好我?谁能把汉人的势头压回去?”
“没有!可汗,没人比您更勇武,更有才干,更有威望!”满受秃激动地叫嚣着,“我坏了事,可汗也只是说,汉人早就准备好了,这一仗反倒看清了局势。谁能比您更有器量?可汗,既然等不得了,就干吧!”
俺答沉默了一会,幽幽说道:“我本想在这丰州滩,尽全力休养生息,用黄教逐渐凝聚草原的人心。我想以土默特部为根基,终有一日再杀入我们昔年的大都。可是,济农提防我这个弟弟,大汗提防我这个叔叔。他们胸无大志,不帮我,还压制我们土默特部。现在,还只有我们土默特部要承受汉人的攻击。”
“汉人的皇帝,比他们都明白可汗的强大。”
在他们的群情激愤之中,俺答凝视着他们:“为了土默特部,也为了所有长生天的子民,我要放弃丰州滩!”
“我要放弃丰州滩,让鄂尔多斯和永谢布,清醒地认识到大明已经是怎样的大明!”
“我要成为汗庭之主,再来拯救我的子民!”
“我们要成功,只能倾族出动,攻其不备,置之死地而后生!”
“带着镣铐,承受着猜忌,我们怎么成为胜利者?”
“我不要那虚妄的名声了!我,你们,要成为胜利者!将来站在大都里汉人建造的宫殿里,你们才是草原真正的英雄!”
在俺答不断的鼓动下,营帐里喊起一声声的“杀”。
“我们在最南面!我们的牛羊和马儿能最先吃饱。”俺答抽出了佩刀割破自己的手掌,“然后,我们举族杀向汗庭!”
刀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距离大同最近的土默特部最早也最深刻地感受着大明森寒的刀锋,经过这三个月的反省与商议,他们面前已经只剩下一条路。
只有成为草原真正的王,土默特部才不会最终消亡,草原上的子民才不会最终消亡。
能带领他们把这条路走通的,只有他们现在这一部的王。
在小小的土城之战刚过去这么一点时间的这个嘉靖十一年春,俺答最终决定放弃丰州滩。
歃血之后,将来是罪人还是英雄,就看他能不能成功了。
土默特部在筹备向东北举族迁徙,大明北进的兵锋之下,一定有无数的小部族就此灰飞烟灭。他们一定会先恨俺答,草原诸部一定会面临一个更庞大的大明。
但是,草原的魂没有丢,草原必将凝聚起来,在俺答的大纛之下。
此时此刻,俺答坚信这一点。
打来孙只是个毛头小子,衮必里克已经老了。
在三月底的一天,有一人精疲力竭地伏在马背上,来到了再次大了一点规模的土城。
他的模样穿着,和鞑子已经没什么区别。
但在守军的箭矢和枪管之下,他滑下了马屁,费力地掏出了一面牌子:“军……军情……我要见……见总兵……”
封了瀚海伯的俞大猷已经位列李全礼之下,是大同镇的总兵。
他人不在这里,土城守将花了一些时间,才知道那是外察事厂的腰牌,而后快马报去大同。
有什么军情,那人不肯说。
一直等到他被送至大同,见到了俞大猷,他仍旧不肯说。只因为,俞大猷这个级别已经够资格知道谁是外察事厂北境宣大这边的负责人。
当这个人也被找来之后,他才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无比的消息,然后迅速以最快的速度传去京城。
要赶时间!
怎么决断,他没资格,俞大猷和李全礼也没有资格,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他能告诉俞大猷和李全礼的是,先做好出征的准备。
但是要往哪里打,甚至于说出不出去打,都要等陛下和军务会议的意思。
四月初三,这个消息才到了京城。
朱厚熜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等着夏言、张孚敬、杨慎他们过来。
走了很多步,他又看着舆图。
不久后,夏言等人终于到了这里。
“即便只令宣大骑兵出边墙,恐怕也拦不住俺答举族,更容易败。”朱厚熜先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们还没出发,但恐怕也就是这个月内的事了。必不是引大明追击,他只有这条路走。朕也没想到,他能这样破釜沉舟!”
外察事厂拼命送回来的,是土默特部异乎寻常的举动。
牺牲了两人拼命打探,基本拼凑出了目前还只有土默特部高层头目们知道的消息:俺答决定放弃丰州滩,直接先去汗庭,举族夺了汗位再说。
“既是外察事厂牺牲了两人才得到的情报,俺答必定已经知晓。”夏言毫不犹豫地说道,“虽然他这一北去,犹如虎入深林,但仓促之际,来不及堵截他们。陛下,臣以为,当待其北上,只是先进军归化。让他和汗庭先杀个元气大伤,此复套良机!”
杨慎只想哀嚎,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机会来了,大明难道不该拼命抓住?
钱粮!
这回可不是只北推数十里,这次的机会若抓住了,是有可能把鞑子都逼回到汗庭周围的。
而这么庞大的行动,只能由朝廷根据兵力、粮草情况及边墙之外这个新出现的牧场真空期带来的局势变化做出决定。
甚至包括要不要先去占了归化,还是等衮必里克先过去,分散他的兵力。
李全礼和俞大猷没有迅速等来军令,因而更显得这次的动作之大,需要找到最有利于大明的策略。
到了四月的下旬,大明的封舟缓缓驶入吉婆岛的港湾,赵俊的海师则在交趾最南端的洞海城东南方的昏果岛等待广东海防道及皇明记海贸行的战船前来汇合,准备兵发马六甲。
而草原之上,俺答在大纛之下遥望了一下东南面,随后向着东北面挥出弯刀:“拔营!”
大明南北的历史,在这个春天正式拐出大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