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马六甲城的西北面,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缓缓往东南驶来。
其中最大、最舒适的一艘商船上,一个年轻人紧张地看着两侧若隐若现的海岸线,有些紧张地问着一个人:“路易斯阁下,没有战舰的保护,真的没关系吗?要是有海盗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亲爱的弗洛多。”回答他问题的,正是葡萄牙国王若昂三世的亲弟弟贝雅公爵路易斯,“这里离马六甲港已经不远了,海峡外面也许还会有危险,但在这海峡里,没有多少大胆的海盗敢在这里抢掠。”
“这明明是更合适的地方。”那个被他叫做弗洛多的年轻人仍旧担心从两边海岸线后的某些港湾中会冒出海盗的快船。
“确实合适,但是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不久之后,弗洛多明白了路易斯所说的道理。
因为这马六甲海峡如今已经变得很繁华,几乎每隔一个小时,他就能看到一支船队从对面过来。
而那些船队,规模或大或小,必然有战舰护航。
“现在明白了吧?”路易斯感叹了一声,“不管海盗的行动怎么迅速,至少是需要花几个小时来追逐、接舷的。在这段时间里,至少会碰到两三支从马六甲去科伦坡的大明商队。他们的护航战舰,足以撕碎想在这里发财的海盗。”
在不算远的距离,弗洛多看着擦肩而过的大明船队,其中一大两小的战舰侧舷,炮口隐约可见。
“现在,大明的商船已经到科伦坡了吗?”
“他们很早就去过了,亲爱的佛罗多。在大明的书籍里,那里曾被称作高朗步。”路易斯已经是一个大明通,“遵循光荣而伟大的通商条约,大明的船队到了科伦坡,能够更灵活地获得来自非洲和波斯的货物。当然,也有许多随着光明之路公司到达东方的小商人,他们可以就从科伦坡获得来自东方的货物,而不用再冒着危险来到更远的马六甲。”
远航总是有代价和风险的。如今,科伦坡所在的那个岛也是一个中继点。大明的商人如果想要赚得更多,可以去科伦坡;来自欧洲的小商船担心跨越整个印度洋的风险,也可以就停泊在科伦坡。
对此,葡萄牙乐于如此,因为科伦坡是在葡萄牙印度总督的治理下,税收归葡萄牙所得。
只不过秉承着友好的态度,大明的南澳海贸公司是享受免税优待的。
这也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在科伦坡卖出的货物价格,比在马六甲贵不上多少。而欧洲来的商人节省了更多时间,能够以总体更低的成本获得来自东方的货物,回到里斯本之后能有更多的利润。这样一来,贸易频率加快、规模更大,葡萄牙能够收上更多的商税。
“到马六甲还有一点时间,再去检查一下船舱中的书籍和礼物吧。”路易斯转身向船舱走去,“如果这次一切顺利的话,也许葡萄牙和大明的关系就进入到新阶段了。”
“路易斯阁下,您已经快六年没到东方了,您所说的东方都城,会不会更加繁华了?”
“那是当然的了。”路易斯很肯定地说道,“听说法兰西的弗朗索瓦竟然与奥斯曼苏丹结盟了,这一次,查理皇帝和他的战争恐怕要分出一个结果了。等他的注意力从法兰西那里转到了葡萄牙,那将是很严峻的形势。”
“您觉得,查理陛下会赢?”
“不知道,但葡萄牙必须做好准备。”
路易斯已经走到了船舱里,看着被皮革和绳索固定在舱壁和地板上的箱子。
这些箱子里,都是一册册的书籍,还有大明皇帝陛下感兴趣的欧洲造物。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路易斯担心海航的颠簸会损坏一些。
好在这艘最大的商船的底舱里,还有更多的箱子,里面是一枚枚金币和银币,有克鲁扎多,也有杜卡特,还有些别的。
如果很顺利,这一次,葡萄牙和大明另一份秘密的条约中约定的一切,就完成了。
当船队来到离马六甲已经很近的地方之后,率先抵近的是大明的一艘斩浪级战舰。
两船靠得近了,路易斯看到了站在对面甲板上的人。
他行了一个礼,大声说道:“尊敬的薛翰侯爵,竟然是您亲自在巡逻?”
“奉高都护之命,知道路易斯先生要来,算算时间应该是最近了。本提督这些日都在亲自巡海,贵使请随本督座舰入港吧。”
“有劳侯爵阁下了。”
见到对面那个身穿战甲的人又拿起一个圆筒往他们身后的船只望了望,弗洛多小声问了问:“那位侯爵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弗洛多,你在阿方索阁下身边学习了四年大明语言,应该听他提起过的。”路易斯感叹了一下,“那叫望远镜,能够把很远地方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在眼前一样。可惜,这是大明军队当中高级军官才能使用的东西,并不在允许出售的货物里。”
东西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一点就透,随后便是不断改进而已。
但可惜,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欧洲最早的望远镜要进入到十七世纪之后才会出现。现在,无非是东方提早八十多年有了这等利器。
在军事上的作用很大,目前的大明,对望远镜的管控确实极严。
除了军队里,也就只有皇明大学院和博研院的人能够拥有、使用。
在薛翰的护送下,路易斯的船队终于抵达了马六甲城。
一别五年多,路易斯眼中的马六甲城又大不相同了。
在葡萄牙原先构筑起的马六甲城的基础上,山城分成了两大圈和两片港区。
山城内城已经有了坚固的砖石城墙,外圈也有低矮一些的石头墙,只是没内城那么整齐、稳固。
而两片港区,分别是军港区和商港区。
船只靠岸后,路易斯下了船时已经穿上了大明皇帝赐给他的郡王蟒袍。
“路易斯公爵,别来无恙。”
“高大人,恭喜您就任南洋都护。”
两人都是以前就见过的,高拱并不因为他穿了蟒袍就怎么尊重。他很清楚路易斯这是想彰显一下他和皇帝的关系,也算一种要靠衣装来撑气势的表现。
在御书房历练了一番,又去财税部做了三年郎中后,高拱接替杨博来到了这南洋都护府。
在财税部的三年,他很清楚南洋都护府这区区一座马六甲城,往大明运送了多少税银和其他货物。
如今,这马六甲就好比一个府城之地,能够贡献堪比没设边市的一省税银,甚至更多——年均已逾三十万两,还在快速地增长。
这些税银里,包括了民间和外族商船到这里交易的关税,也包括了马六甲已经兴盛非常的陆上商业的商税。
在大明如今已经更为专业的商法和税法的体系下,相比起新法推行之前拥有市舶司的整个广东一年税银也只十余万两的状态,自然已是大不相同。
马六甲坐拥地利,皇帝坚持劳师远征,现在开始有了持续的收获。
在随着高拱前往南洋都护府官衙的路上,路易斯亲眼见到这座城的繁华更甚昔年葡萄牙治下,不由得感慨这遥远的东方,大明的影响力终究不是葡萄牙可以比拟的。
一旦马六甲重归大明亲自治理,周边的小国更加恭顺、也更加放心地来这里交易。
而大明的商人们,也比当年葡萄牙和大明仍处于战争之时,来得更多。
外城里,商铺林立,到处都是大明话。
路易斯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论,好奇地问高拱:“大戏台?高大人,那是什么?”
高拱微笑着回答:“南洋诸国久慕大明文化,故而今年陛下御极二十载之际,蒙陛下圣恩,礼交部曲艺司的诸位大家不远万里巡演各地。这马六甲,便是南洋这个方向的最后一站了。路易斯公爵来得巧,演出是从后日开始,连演七日。在马六甲盘桓十来天,届时再与曲艺司众大家一起回京城吧。”
路易斯到了内城,总算看见了一座新建的大剧场。
在这内城,他也见到了许多周边小国的权贵或贵族子弟。他们看到了高拱,都弯腰行了行礼。
“今年是皇帝陛下继位二十周年?”
“从正德十六年四月到如今嘉靖十九年,正是二十年。”高拱点了点头,“路易斯公爵再奉葡萄牙国主之命出使大明,正赶上陛下今年再办万寿大典和寰宇运动会,京城万国来贺。”
“是吗?”路易斯心中一动,想必到时候皇帝应该很开心,那么自己的任务就更好完成了。
到了马六甲,随他一起来的商船自然是在这马六甲开始交易。
但是他们也很快就知道了城中将有东方的戏剧和歌曲、舞蹈演出的消息。
想要进去看,门票倒也好说,毕竟能够不远万里来航海贸易的,又岂会在乎区区五两银子一个的座席费用?
关键是来得晚了,听说座席已经被周边小国来的人和本就在马六甲城的东方商人、富人们一抢而空。
有一些北面的小国贵族子弟,更是绘声绘色地向别人吹嘘着演出里的天籁之音、美妙舞姿和绝世容貌。
他们是在北面的交趾和占城看完了还不满足,又追到了马六甲来。
路易斯被他们找到了,只能向高拱请求协助。
“那自是无妨,本就还留有一些贵宾座席。只是若人多的话,加些座席只怕有些为难……”
贵宾坐席区,那自然就要加钱。
曲艺司是国家队,所针对的自然就是外族的上层。
现在,也已经有了一些民间曲艺队,往往是民间商行自己养着的。路途中自己能够消遣一二,到了边市或域外,也能办一办演出收些银子,那些才是面对普通百姓,座席钱收得便宜一些。
在御书房呆过的高拱,早已知道如今去了礼交部曲艺司做总司的李开先所做的事有什么目的。
从交趾南北两宣尉司的一些富家子不远千里追逐到这里来还要再看数场的情况来看,大明在他们心目中是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而马六甲城完全是大明的行政治理体系,每一个到这里就任的都护都是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过、日后必定有远大前程的人。杨博回到了大明,已经是正三品的财税部右侍郎。尽管他大概还要一两届才有机会到达正二品,那也已经是难得的快车道了。
所以,高拱也只会在南洋都护府好好用事,争取让皇帝十分满意,任满回到大明,迈出通向台阁的坚实一步。
于是这马六甲城当中的治理之清明,也往往是周边小国的国民所感慨不已的。
这就是大明的一个窗口,从这里,跑船的水手、来讨生活的码头苦力、城中商铺的帮工、行商的商人乃至于周边小国的官员权贵,对于大明的印象是越来越清晰的。
影响力正在一点点地渗透。
就在次日路易斯再和高拱交谈,向他私下表述今年又带来多少赔偿财物时,有占城的官员来此,控诉交趾南宣尉司不断侵扰他们占城如今据有的最后疆域宾童龙一带。
高拱只能暂时中断和路易斯的交谈,但却只是当着他的面说道:“昔年交趾内乱,你们也是趁机想要真正自立。如今亚齐苏丹国,不就是伱昔日占城王族之后所建吗?既要大明庇佑,何不遣使称臣,奏请陛下册封?”
“都护大人明鉴,昔日黎朝讨伐占城,攻陷毗阇耶,再破茶盤城,占城便名存实亡。如今交趾南宣尉司之主得上国册封,以占城素来臣服于交趾为由,上国礼交部也是从其所请。都护大人在马六甲,才知我占城历来谱系明晰,实受交趾所侵。如今虽欲奏请上国册封,奈何黎氏逼迫,阮将军大军压境。若无上国庇佑恩准,鄙主安敢遣使触怒黎氏,再遭覆灭之祸?”
高拱略一思忖,随后说道:“这样,本官先奏报陛下,探问圣意如何。你占城虽自成一系,百年来却又确实藩属于交趾。如今想当真自立,交趾南宣尉司恭顺大明数年,朝廷却也不能就此恶了他。本官允不了你什么,权且一试吧。”
能够得到态度的松动,占城官员已经欣喜不已。
前一任南洋都护杨大人对此事一直是态度明确,不予支持。
现在换了人,果然有了变化。
路易斯在一旁看着大明这边陲重镇的官员处置着偏远小国的命运,心里不由得凛然。
高拱面不改色,和他继续商谈。
知道了他这回带来了多少财货,听他说了葡萄牙国王这回有什么诉求,高拱开始提笔写奏报。
而占城一事,自然也在其中。
不光是占城,从外滇一战后,安稳了数年的这外滇和南洋,又开始隐隐不太平起来。
数年之间,杨博在这里,还有各地的宣交使馆,都隐隐传达出一个态度:受大明册封的诸藩国之间,是不允相互征伐的。但是在这里,还有大量权力真空的地带。
杨博在南洋数年,对这里有了很深刻的认识:在几乎整个外滇和南洋一带,由于地形的原因,由于雨季旱季及交通的原因,其实这里与大明腹地极为不同。
除了交趾等寥寥数国,其余诸国,大的国主之下,实则是中型、小型的部族首领。有许多中小部族,他们既臣服于一个大国,又臣服于另一个大国。国与国之间,其实基本上没有明确的分野。
因此,哪怕有大明册封国之间不允相互征伐的约束,这么些年里,策反、争取中小部族的行为多了去了。
而只要大国都城与大明之间的边贸等事不受阻碍,大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实则是一种鼓励。
这正在促使外滇、南洋更多的小国尝试获得大明的直接册封和庇护。
但杨博采取了不予支持的态度,他有一心经营好南洋都护府基础的借口。
高拱来此,却可以采取不同的策略了。
他默默思考了很久,才继续提笔写着自己的意见。
皇帝派杨博做首任南洋都护,绝对是有深意的。
高拱还记得杨博当初是和越王一起到云南的,而越王在黔国公府呆了近一年。
如今,越王已经年满十八了……
世镇西南的黔国公,封号为越的皇长子,杨博那篇阐明南洋格局情势的策疏,难道都是事出无由?
高拱接棒,应当是要为下一阶段做准备的。
马六甲城的戏开始演了,高拱的奏报提前赴京。
近半个月后,路易斯带着他的副手弗洛多启程再次前往大明。这一次,他要争取以后常驻大明,并恳请大明的皇帝陛下派遣外交官去里斯本。
只有这样,才能在欧洲即将开始一次不同联盟的作战带来的形势变化中,让葡萄牙有更多的底气抵御来自哈布斯堡家族虎视眈眈的目光。
这时,他并不知道,大明帝国有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京城里,朝堂重臣之间的气氛很压抑。
去年初,王守仁离世,赐新建公,谥忠武,陪祀太庙,入英杰殿,这倒是正常。
但从那之后,皇帝一整年都面临着丧讯。
先是蒋太后离世,然后是先帝皇后夏氏离世。接着,皇后的母亲去世,而后又有一位皇子和两位公主夭折。再是庄嫔和一个婕妤、一个昭仪病逝,还有惠嫔难产、一尸两命。
而从去年冬开始,本以为皇后只是母亲离世哀痛之余偶染风寒,却不料病情越来越严重,都到了三月底还不见好。
年已三十五的皇帝,已经有一整年笑容很少了。
还有一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