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的严嵩仍在恍惚,严世蕃等着他。
“爹,那蒸汽机到底有什么神异的,今日这么大的排场?”严世蕃一直等到了现在,只为问这一句,“儿子在交趾、日本卖命这么多年才封了个伯爵,那郑魁竟一下子被封了侯爵!”
严嵩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没说话。
是的,多少将卒出生入死,一辈子都望不到爵位的边。
郑魁封侯,冲击之大是可以想象的。
但现在的严嵩自然不会像儿子这样表现得愤愤不平,而是悠悠说道:“有何神异?改天换地!”
“……爹,这种话也是能说的吗?”严世蕃吓了一大跳,“这可是谋逆之语!”
严嵩端着的茶杯抖了抖,差点想砸过去。
确实还沉浸于此前围炉夜话的气氛里,皇帝虽是天子,但今夜只谈大道,严嵩一时没改换好状态。
“说错了……总之,道理很简单,凡事都需使力。而这蒸汽机是一个开始,只要构思巧妙,各行各业都有用得着的地方。用机器做事,不知疲倦,不拘水势山形天时。举个例子,那直道上的公交马车,原本需要至少八匹健马拉动,现在那台蒸汽机就不逊于八匹健马之力了。”
严世蕃点了点头,那确实。今天那蒸汽机车冒着烟真的把车拉来了,着实看着令人瞠目结舌。
而严嵩继续说道:“陛下说,马力这个词好懂,大伙一听就明白。而继续改进下去,那蒸汽机还能做得小一些,但将来能有几十马力、几百马力甚至几千马力呢?”
“……几千?!”严世蕃惊了,“一冒烟,便像几千健马一同使力?”
严嵩叹道:“陛下说,只要君臣保持对这物理大道的重视下去,终有一日,京城到广州,朝发夕至也不在话下。那当真是……难以置信……”
他负责转述,严世蕃负责配表情。
“朝发夕至,那怎么可能?!若真如此,哪里有乱,须臾可平了!”
好歹现在是武官,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东西的军事价值。
“……谁说不是呢?夏公瑾听陛下说,钢铁虽重,但若机器马力足够大,浑身铁甲的战车用轮子能跑得比健马还快,他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若真能如此,还愁什么北虏?追着打就是。还有海患,铁船能浮于水,这个已经是真的了。只是极重,风帆推不动。但若是用那有数千健马之力的机器带轮桨划水呢?”
严世蕃呆滞了。
如果这蒸汽机真有这么厉害,那郑魁封侯……还当真是一大军功。
“开矿、冶铁、拉磨、耕田……需要大用畜力水力的地方,都能用。”严嵩的眼神依旧恍惚,“真有这么大的用,不是天翻地覆又是什么?”
“……这么说的话,把河套打回来干什么?归顺的鞑子不是不用替大明养马了?”
严嵩瞥了瞥儿子:“这是什么混账话?那时,蒸汽机能不能制成,陛下心里也没底。再说了,马自然还是有用的。就算用不到那么多,难道不能养了吃肉?”
严世蕃期待了起来:“那儿子什么时候能带着冒烟的铁船去日本?”
“等你到了爹这个年纪再说吧。”
“……啊?”
“道阻且长,哪有那么快?”严嵩顿了顿,“这也是今日陛下定要封郑魁为侯爵、召诸位重臣议事的用意。陛下英明神武,那番光景,自然是真的,只是需要继续研制、改进。就像是做生意,投入的本钱越多,就越可能回报更多。钱、人、物,都需要,财计列支要多一项了。最重要的是,要让有才能的人,觉得这也是一条好路,不是只去当官。”
“……侯爵还不行?”
严嵩沉默了一会,随后道:“陛下说了,大明可以只有数以十万计的文武百官,却需要数以百万甚至千万计的博士、大匠、小工。像新世侯这等人物,成千上万源源不绝,方能真的有一天京广朝发夕至、天下大同。”
“……”
严世蕃不敢想象侯爵有成千上万的大明。
那我东瀛伯算哪根葱?
……
要做到这一点,绝不容易。
要让天下有才能的人不觉得只有做官是一条好路,却不那么容易绕开科举在大家心目当中强大的地位。
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拿科举来做文章。
“今已辩明,读书人若正本清源,格物致知本就是应该做的。”朱厚熜继续发表他的见解,“科举之学,不应只是取进士。故此,科举如初创时一般设诸科,方才理所当然。朝廷抡才取士,各种人才都要有。”
现在,就是要对科研和工程人才的培养、选拔,进行制度建设了。
而同时,还涉及到这条出路的好处、利益。
学有所成、脱颖而出,如今自然有诸多企业的出路,能够有带官品的职位,有薪俸。
但这还不够丰富,还缺乏顶级待遇的号召效应。
朱厚熜正式提出了那个概念:“说什么实践学、新学,莫不如称科学!读先贤典籍,求天理大道,为的都是明理报国。条条道路通天理,殊途同归。以科学之名,改科举之制,脱颖而出之人皆是朕所需国士。历朝都是储才于翰林院,依朕看,以后学问大家才能称为院士!”
他要给的号召效应,就是把最尖端的科研体系构建起来。
科学这个词,在华夏历史上还当真就是“科举之学”。既然现在人们固有印象里科举就是最好的出路,朱厚熜何必不用它做另一番阐述,平滑地吸引更多人选择新道路呢?
反正对外说出去,仍旧是科举出来的。已经上了年纪的这一辈人不必多犹豫,总之仍旧是把孩子往科举之途培养罢了。
“改翰林院为科学院,博研院也并进去。设文华院士,授予大明文艺大才。设经史院士,授予大明经济治理大才。设博研院士,授予大明物理大道大才。设工程院士,授予大明能工巧匠大才。诸院士,尽得国务殿薪俸津贴,以备大明诸国事参谋。大道学问,由科学院并诸大学院订立项目、国务殿列支费用,保障其心无旁骛精研大道。”
“这件事,以后由领文教部事之国务大臣,专门责成文教部去办。”朱厚熜看了看朱纨,“子纯,你与九和一同,先与文教部拿出个方略来,也听听应德的意见。”
“臣领旨!”
国策殿里的诸位参策不由得看了看朱纨,顾鼎臣这个领文教部的国务大臣也是。
杨慎内定了总辅,已经六十八的顾鼎臣也泄了那口气。若是有希望让自己坐一坐那个位置,那么顾鼎臣觉得自己也还能撑个三年,就像张璧一样。但没了希望,他也该请辞致仕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现在皇帝这么一安排,明眼人都知道朱纨应该就是下一任的文教部尚书了。从正三品到正二品,四十七的朱纨已经够资格。
而新的领文教部事国务大臣,大家都已经知道会是谁了。
三十四的靖边侯唐顺之。
他要回来了,提前回来。
不等着去接五十九的夏言的班,而是入国务殿领文教部事。
能文能武的唐顺之,显然最终仍旧是要接夏言的班。这意味着,他即将占据一个国务大臣的位置数年,只专心做一个领域的事。
朱厚熜又看着刘天和:“养和年纪也大了,这回就只领工业部事了。单设出来的商业部,让才伯兼领着。农业部,让惟中兼领。”
配套皇帝要重视科技和蒸汽机应用的需求,加上如今海贸和陆上边市、内部商业及未来更加重视商业的需求,大明再添一个商业部。而在天下大同这个理想的指引下,农业以及与农业有关的水利事业,也单独组建一个农业部。
这是一个信号,大明再添两部,又多了一大票之位。有些官绅可能会因为陛下更重视农工商而心中不安,可是官位变多了,也是一种安抚。
国务大臣数额不增,但今后将从谁多领一些事看出来未来潜力了。
再包括二品以上致仕老臣都授科学院经史院士或文华院士领一份新名目的“退休金”、科学院开始筹印学报期刊、院士博士学士等评选……
这些都是具体事务,慢慢商议。
而参策们今日齐聚一堂,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商议《大明宪条》和天下大同党的宗旨纲领。
由通政使司、御书房和内档司一起从天下二十余万官员的明文奏对里统计出来的结果,呈现在众参策眼前。
“做官之后,应该怎么继续修身,应该怎么在新身份底下齐家,佐朕治国是要以什么为出发点才是真正帮助朕治理好大明江山。”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大明官员们的统计热词一一体现。
这是一份很复杂的表格,为此,通政使司、内档司的诸多小官和内臣们前后日以继夜忙碌了两个多月。
倒都不敢拖延,但最集中送到京城的,仍旧是皇帝万寿圣节前的最后一个月。
怎么修身齐家,诸参策看着其中那个标为百分之一百的条目“廉洁”,心头不免古怪。
而又有近百分之六十八的人,明确提到了公帑分文不贪——真是为了表忠心,昧着良心说瞎话,真不怕万一秋后查账验验真假啊?
只能说大家都是懂做官的,有许多事情确实是雷声大雨点小,敲打警醒为上。秋后算账也许可能,但表态不积极,或许更让上面觉得“我家有银三百两”?
一条条看下去,抄律条的有,引经据典摘述先贤教诲的有。
参策们各自细细看了许久,满篇都是义正言辞、众望所归的大话,看来看去也就从字缝里看出俩字来:我乖。
而皇帝开了口:“天下官员都是深明大义的,可见这些标准和要求,也是大多数人认同的。只要天下官员都能时时记得这些,那便都是君臣一同造就天下大同伟业的同党。在商议宪条和大同党宗旨以前,朕先说说看法。”
于是看热词统计的“过场”就这样结束,众参策都安静了下来,听皇帝说。
朱厚熜则低头再看了看统计结果,抬起头时,满脸严肃。
“古往今来,皇朝更替。而今大明为华夏之主,外藩多以天朝上国称之,吾国号大明,亦称中国。”朱厚熜缓缓说道,“自太史公起,共和元年之后,年表清楚。再之前,则只能概述。即便从共和元年算起,至今也两千三百八十一年矣。”
听皇帝提到这么远,众人一时都有些错愕。
诚如此言,华夏大地上有明确一年一年记载的信史,确实是从共和元年开始的。再之前,虽仍有三皇五帝夏商周,但许多事迹从文字史料里无法精确到某个年份。
朱厚熜说出了自己提到这个的目的:“两千三百八十一年来,不论这片国土上谁人为主,中国一直明确存在。两千三百八十一年以来,中国贤人、豪杰辈出,诸族百姓繁衍至今数逾万万,普天之下莫有文化灿烂胜过中国者。天下,当明确知晓中国的强大存在。自嘉靖二十年开始,不设年号,称公元二三八二年。”
这是大明要向世界输出的第一个标准:纪年、历法。
真实的公元历法在世界范围内通行的时间并不算长。从路易斯那里,朱厚熜知道欧洲教廷是在一千年前才开始把耶稣诞生那一年称为公元元年,其基础是古希腊的儒略历。而葡萄牙,直到一百年前才开始使用这种纪年法。
欧洲人殖民的脚步最终把这种纪年方法带到全世界,公元纪年的底色里,公元元年永远与耶稣这个宗教信仰联系在一起。
现在大明是世界最强,世界对于时间的概念,为什么不能与中国的历史联系在一起?
自那一年开始,唯有中国,每一年的历史都有文字记录流传下来。
然而皇帝现在说,明年就开始不设年号了。
众参策一时更加愕然地看向皇帝。
朱厚熜面对他们的眼神,平静地说道:“朕意取消年号,是想让卿等、让天下明白一个道理。国之所以为国,是因为国朝的百姓生活在这里,需要有官府来守土安民。官府要稳固,需要有上下职位、各司其职。如今皇帝圣裁,重臣辅佐,流官任八方,这是如今留下来的经验里最好的方式。”
“朕虽大明之主,与卿等有上下之别。然就事论事,岂非共和之实?朕实赖卿等共治天下,以求大明百姓和平安居。年号之举,更彰显帝君;朕如今欲卿等共谋天下大同基业,以共和元年为始,盼天下臣民皆知我中国已历两千三百八十余年信史,大同基业则仍未成,君臣仍需努力。”
这样的话,在一边旁听的朱载墌心情复杂:那么,等将来我继位了,没自己的年号啦?
朱厚熜没管他的想法,只是继续说:“大道至简,让大家都少算些数字。而天下臣民从这两千多年的信史里,还要看明白一件事:我泱泱中华,虽然诸族你来我往,如今却也不只有汉民是国民了。入了大明户籍,愿遵朝廷律法,以泱泱中华为傲,便是中国国民。”
他完整的想法到这里才悉数说出来:“定立宪条,需明白一点:君臣这是为泱泱中华的新世代定立宪条,要明渊源,看长远。定立宪条,是为我中国终至天下大同。”
“要得天下大同,需以国民为本。疆土,是用来养育保卫国民;官府,是用来管理服务国民。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爱护有之,训诫亦不免。爱民如子,岂能只知管束,不知辛勤一生便是为了子孙后代?”
“为了这天下大同之伟业,君臣万民都要从宪条里知晓:如今中国号大明,是谓君臣爱民如子、治国理政为中国子民明日之大明!诸族亲睦,子孙后代在大明疆土有安稳明日之大明!一切为了国民,为了子嗣能繁茂安居的国民,为了外国敬服昌盛强大的大明!”
“为此,朕可舍年号,让臣民皆知朕之大志,皆知皇家之志。太祖出身于国民,鼎定天下,铸就大明根基。自朕以后,皇家在位为帝者,皆不可忘却太祖受命为民之初心!为了天下大同,皇家何惜臣民有个年号来敬颂?君臣述说公元已两千三百余年、两千四百余年,但问天下已大同否?”
国策殿里,皇帝的声音在回荡。
想起他继位以来勤勉的二十年,众臣恍惚间只觉他不只眼里有光芒。
谁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心里真的这么想,多少年来从没忘。
那是理想的光芒。
天下官员们的态度统计还在案上,天下大同本该也是每一个读了经典金榜题名之人的理想。
如今谁能不是天子同党,去捡起泱泱中华的荣光?
渐有声响,张居正站立在旁,只见国策殿里众臣站起,出口成同一章:
“陛下有此志向,臣等岂能不鞠躬尽瘁,共创盛明煌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