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卡姆兰的侮辱,最先予以呵斥的自然是俺答的部下。
而一旦有人开了口,本就关系紧张的各方自然剑拔弩张,护卫的武将们顿时都紧张起来。
俺答抬起了手,让自己的人先闭了嘴。
静静地看了看左前方和右前方,两边倒是终于都或示意、或开口,让场面重新安静了下来。
俺答这才看向卡姆兰:“我知道你。巴布尔是个英雄,你那句话,我倒听不明白。到底你父亲是印度的征服者、莫卧儿帝国皇帝,还是伱自称?”
众人愣了一下,这才回想起来适才他介绍自己时,说的只是一句“印度的征服者、莫卧儿帝国皇帝巴布尔之子卡姆兰”。
卡姆兰还以为他说听不明白的,是自己对他的指责,没想到却是前半句。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俺答又已经开了口:“如果你想做莫卧儿的皇帝,那也很好,我欣赏有野心有志气的人。这至少证明,你还无愧于身体里流淌的草原血脉。何况,现在你的哥哥被击败、流亡到了波斯,你确实有很大的机会。”
这句话让热西德和满速儿心头都是一凛。
从南面的消息,应该是被吐鲁番和叶尔羌阻隔的,俺答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俺答身后那个吐蕃僧人。
满速儿心头发苦:他的北面是俺答,东边是大明,南面是吐蕃。
“世人都说我是篡夺大位的叛臣,是屠戮族人的恶魔。”俺答看向了热西德,“叶尔羌的汗,你应该很清楚,汗庭的军队是可以轻易扫平你们这些王公大族的,我这样做了吗?”
热西德拉不下面子了,只是冷冷回答:“你已经尝试了很多年,能做到的话,还用等到今天?叶尔羌的勇士自然会拿起刀剑,保卫家园!”
“刀剑?”俺答嗤笑了一声,又看向了满速儿,“满速儿汗,您已经经历了几个时代。从我们成吉思汗后裔的草原诸族能够视汉人如牛羊,到如今我不得不将汗庭的马蹄赶向西边,您又是怎么看的呢?”
满速儿沉默了许久,随后才用沉稳又沧桑的嗓音说道:“草原上传颂着土谢图彻辰汗的志向,听说您在挥刀向汗庭时,说的是要带领草原诸族在汉人的兵锋下活下来,最终光复昔日草原帝国的荣光。然而,就算汉人的火器再厉害,各族仍旧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您没有彻底踏平昔日察合台汗国的领地,不也是因为有种种顾虑吗?”
“各族自然会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俺答冷笑着,“充当牛羊,为大明拉着货物;作为奴隶,为大明放牧、采矿、做苦工。在河套,在丰州滩,在大宁,不就是这样吗?普通外族之人,杀掉何其可惜?但你们这些领主、族长呢?你们自己的生存之道又在哪里?”
热西德没有反应,只是静静看着俺答。
大明离叶尔羌很远,这么些年,他顾不上大明,大明也顾不上叶尔羌。
反倒是卡姆兰,又揶揄地说道:“莫卧儿常常有来自东边和西边的商人乘船靠岸,他们都传颂着大明皇帝的贤明和宽仁。各族和大明之间,这么多年只有和平的商贸,没有受到大明的征讨。反倒是你,频频给各族带来苦难。我认为明智的人,不应该将潜在的盟友逼为死敌。”
说罢看向了满速儿:“尊敬的吐鲁番之王,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察合台了。您和热西德是伯侄,再加上有我喀布尔的全力支持,不必在意俺答的威胁。”
“我可不是来威胁你们的。”俺答再次凝视了一下在这里搅混水的卡姆兰,不缓不急地说道,“你说的,正是我的主意。当年的察合台汗国是应该重现了,如果没有我为你们扫平天山北面其他各怀心思的小部族,如果我没来这里,现在在这里打得你死我活的,就是你们这一对伯父和侄子。”
卡姆兰又愣住了,他是什么意思?
热西德却看了自己的伯父一眼,知道俺答说得没错。如果当年没有俺答攻来,自己刚刚继承汗位,才传到第二代的叶尔羌汗国一定是满速儿最想要瓦解的对象。
满速儿皱紧了眉头。
“现在我已经为你们扫平了隐患,创造了契机。我的目的,是恢复昔日帝国荣光,察合台汗国的存在,自然就是重要一步。察合台的领地归察合台,我一点都不要!”俺答看着他们,“我也不需要你们现在效忠中央汗庭,只是要提醒你们:看看大明接下来会做什么!”
满速儿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准备开口拒绝俺答的“好意”。
现在,俺答自然是想凭他的支持,凭过去有的名义上的关系,让他满速儿来做这个察合台的汗。但他重新让出来的那些土地,就会成为察合台内部的矛盾之源。而再过一些年,自己死了,沙汗又怎么可能抵挡住已经联合起来的热西德与卡姆兰?
沙汗如果想稳住地位,最终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彻底臣服于俺答,让吐蕃、喀布尔都能从察合台获得比现在更大的利益,这样才能完全剪除叶尔羌。
关键问题是,如果大明西边重现了察合台汗国,大明天子不会置之不理的。
这个时候,俺答却又继续开了口:“卡姆兰,你想重新征服印度,我可以借精锐骑兵帮助你。我希望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抵御越来越强的汉人。你也不要觉得汉人离你很远,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有错,现在印度的果阿,被来自更西面的夷人占据了吧?”
卡姆兰心头一凛,这件事他当然知道。
巴布尔征服了北印度,但果阿靠南一些。那一带,巴布尔无力征服过去。当地的土人自然是不堪一击的,但是在果阿,有更强大的军队。
“中央汗庭,察合台,印度。”俺答又指了指仁增贡布,“再加上吐蕃。这么广袤的土地,我怎么可能一力去征服?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清楚共同的敌人是谁,那么就算大明的火器再强,也无法完全抵御北面、西面和西南面。现在那个大明皇帝的野心必须被遏制住,而如果我们能成为盟友,那么等到汉人再露出破绽时,他们广阔的土地、富裕的子民、能工巧匠、娇柔美人,都将是我们的!”
说出了自己的谋划,俺答这才傲然地看向了他们:“只有不为子孙后代看向这个伟大将来的,才是我俺答真正的敌人。今天,我就是来促成察合台汗国重现的。这察合台汗,谁愿做?”
满速儿心头一震,只觉得最艰难的局面到来了。
早已分裂的察合台如果要重现,自然只能靠铁血清洗。
现在,俺答要他们做出选择。主动和中央汗庭订下“未来盟约”的,就将是察合台汗。而俺答的军队,自然会彻底指向另一方,扫个干净。
热西德的目光也不禁看向了满速儿。
叶尔羌和俺答之间,已经有了多少血仇?俺答当真会帮助他?
反倒是卡姆兰,在听到俺答肯借兵他之后,就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满速儿再次看了看儿子。
……罢了,也许,趁自己还没死,用最后的几年帮他把后面的路理得好走一些,是最好的选择。
热西德大为后悔,他没想到俺答花了这么多年,竟准备把夺到的土地又让出来,还抛出重建察合台的饵。
本来以为他是多年征伐不能竟全功,在这边境之地,每方都只带千人,吐鲁番和叶尔羌应该是同仇敌忾、共同进退的才是。考虑到种种方面的原因,又有卡姆兰的承诺和他带来的三百护卫在后面,热西德才来到了这里。
现在情况很不妙。
他根本不相信俺答会信任他、帮助他,于是他立刻就喊了起来:“护卫!护卫!保护我离开这里,这是陷阱!”
俺答却笑了起来:“看来叶尔羌已经做出了选择,一定要做我的敌人。满速儿苏丹,您不用顾虑太多。怎么面对大明,怎么维系商路,怎么卫护你们的教义,这些都是小事。现在……先留下热西德吧。巴布尔的儿子,就让你看看,我会借你何等精锐的力量!”
号角声吹响,平静的河谷大乱起来。
在这天山的眼睛旁,这一次,只会是叶尔羌在仅仅一代半人之后重归东察合台治下的战争。
至于大明接不接受……接下来,俺答要回到河套宣宁的北面,让大明必须仍旧和吐鲁番保持畅通的贸易了。
他相信,就算大明如今很强,也无法应对来自万里边境都是敌国的压力。
在这几个方向,维持住现在的局势,就是俺答能做到的最好结果。
机会,只可能在将来。
或者等如今那个皇帝死掉,或者大明出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
对于周边正在发生的事,朱厚熜暂不知晓。
此时此刻,大明正在举行殿试。
奉天门内,国议殿外,贡士们一视同仁,都在丹墀下的平地上答题。
如今有博研院,粗略推看一下天气,是能做到的。
就算不准,以北京轻工园里如今的产能和大明民间的工商业,仍旧能做好准备——比如此刻被分割为三大区域、每个区域都用木架和轻纱帷幔隔开的考区、考位。
被遮挡了视线,贡士们感觉也不错。
虽然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像自己这么心神不宁,但至少也不会让自己这丑态被皇帝、重臣看到。
题太难了。
也许官府方向的考生不会这么觉得,但是企业和科学院方向的贡士,没考过这样的题。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选择官府方向的考生,这回来到考位上之后,也赫然看到他们每人的案上还准备了一个算盘,数张稿纸。
他们的考题,也有不少实务题。
跟工程有关的,跟赋税计算有关的,跟官吏俸禄及公务开支有关的,需要他们用算盘的题至少有三道。另外,还有一些附加题。
还是春日里,但不知有多少人汗流浃背。
他们的父辈当年常说科举难,那也不至于难到这种程度吧?他们还不是一个个云淡风轻、清雅至极?
其他考官如今正一起坐在国议殿里,许多人也是刚刚才看到题目。
这时,他们不禁把目光看向了杨慎和杨博。
“总辅,首席,唐国老,这题目……也着实太难了吧?”
杨慎倒是平淡地说道:“企业和科学院方向的题,都是陛下出的。官府方向的题,我们几人虽先拟了奏请圣断,陛下也以为可。殿试既不除名,那么题目出得难一点,自然更好分高下。昔年我那一科若是也很难,我也不至于恃才傲物,自以为才智卓绝,蹉跎了十余年。”
其他人就只感觉无语。
你这个状元,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但是让新科进士感觉到“难”,似乎确实有利于他们出仕授职后谨慎一些,把姿态放低一点。
同样的,这么难的题,如果仍旧能够脱颖而出,那就确实是才智非凡,可以重点观察。
养心殿里,朱厚熜也在看一个人做题。
这做题的,是睿王朱载堚。
他的亲生父母及兄长姐妹已经抵京,他如今得到朱厚熜另眼相看,本来也不用再考什么进士得恩典。
但是既然殿试确定了有三个方向志愿选择,其中还有科学院这个方向,朱载堚还是主动奏请,说想考一考皇帝和诸位院士一同出的题。
现在朱厚熜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子。
这孩子才五六岁模样,他好奇地看着睿王答题,又懵懵地看着皇帝。
答题的是他的远房堂哥,监考的是他远房伯父。
作为郑王的嫡长子,朱载堉不知道为什么被皇帝叫进了宫。
朱厚熜当日安排了下去,还真找出了朱载堉。
喊来一看,果然是聪明异常。
既然是难得的科研好苗子,本来历史上也有那么显赫的成就,朱厚熜自然是要把他带到身边来好好培养。
现在已经长成的一代有朱载堚,下一代又有朱载堉,朱厚熜觉得宗室子弟还当真可以尝试培养起这种风气来。
本身既享受着宗室俸禄、又有粮储号及皇明资产局一些分红,宗室子弟相比普通人家还是更有基础搞科研的。
在这个年代,搞科研向来就是富人的兴趣。没点经济基础,怎么搞?
如果不是朱厚熜提供的资源,陶仲文没有那么多东西烧,他怎么获得如今这些知识积累?
朱载堚奋笔疾书。他主动奏请,不是要邀宠,只是再次向皇帝表明他的心迹:他喜欢这个,擅长这个。虽然父母因为皇帝而身陷高墙内十余年,但他没有怨怼,更不会掺和到将来的纷争里。
以朱载堚接触到的资源,以他这么多年本来就专精此道、还有一线研发经验的经历,这套殿试题,他花了不到四个小时就答完了。
“国议殿那边,科学院方向的可有人交卷?”朱厚熜问了一句。
黄锦无奈地回答:“陛下,这可是殿试!即便提前答完了,又有几人会提前交卷,落个狂傲名声?”
朱厚熜笑了起来:“说得也是。”
说罢他先看着朱载堚的答卷。
本就是出题人之一,出了这些题,为了后面再鼓励这些选择科学院方向的人,朱厚熜自然要先把这套题搞清楚。
他有这个能力来评卷。
看完了之后,朱厚熜有些感慨。
“答得极为不错。”
“陛下谬赞了。臣自小入宫进学,陛下教导多年,臣若答得不差,也只是勤能补拙。”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兴趣和志向,都是最好的老师。载堚,你研制显微镜,参与研制蒸汽机,朕只赏了你一个恩典,那却是不够的。郑魁得了新世侯,你已贵为亲王,如今能答出这份卷,朕要给你一份荣誉。”
“臣不敢……”
“不,这也是一个任务。”
朱载堚这才说道:“请陛下吩咐。”
“宗室之中,你是第一个科学院院士,这就是朕给你的荣誉。”朱厚熜看着他,“自会有人不服气,但相互较劲、你追我赶,这也是物理大道往前走的动力。载堚,再做出成果来,让天下人知道,朱家子孙里不仅有明君,也有才智卓绝、惠及万民的圣贤!”
朱载堚吓了一跳:“臣岂敢……”
“身后名,你怕什么?”朱厚熜哈哈一笑,随后才悠悠说道,“你这一生,因为皇兄和朕而改变,饱经坎坷,时常不安。如今你学有所成,已然青史留名,朕的心里其实是很宽慰的。继续走下去吧,将来,皇兄皇嫂在天之灵会以你这个嗣子为荣,你生身父母,也不会怪朕让你们骨肉分离、让你庸庸碌碌。”
“陛下……”朱载堚哽咽了一些。
朱厚熜看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朕多希望有你这样一个在科学大道上有如此建树和潜力的亲儿子。”
说罢看着朱载堉:“不过,倒也没关系。朕是宗室和大明共主,你们有成就,对朕来说都一样。载堉,你也很有天分,向睿王学习!朕盼着,宗室内奇才辈出。”
“……是。”虚岁才六岁的朱载堉奶声奶气地回答。
站了好久,腿都酸了!
日渐西斜,贡士们才在浑浑噩噩中走出奉天门。
科举路上最后一份答卷是答完了,接下来就只等待结果了。
几天之后,是哪些人能从御道出宫去?
谭纶再次回头看了看奉天门,目光深远。
最后交卷时,皇帝出现在了国议殿。
皇帝看过他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