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间,俺答给大明君臣的印象是:狡诈而知势。
荷叶山之战,他麾下一部意外败于李瑾之手,是俺答看到了大明皇帝推行新法的决心,组织起了那一次的汗庭大举南侵。
可那一次,他在虞台岭大胜明军后,就凭借主动的优势营造出了博迪深入宣府的形势,然后就迅速抽身离去,让大明专心合围博迪,最终成为察哈尔等部“援军”,解救了他们,结下了一些善缘。
嘉靖十一年,大明大举北征,俺答却放弃了丰州滩,让鄂尔多斯万户和永谢布万户各成孤军。以这两个万户为饵、为证,他用大明这个大敌统合了其余诸部,成为汗庭之主。
可随后,他又以避大明锋芒为主要战略,避重就轻,将注意力主要放在西征上。
如今大明诸边烽烟四起,大明君臣的判断都是俺答清楚形势和实力对比,这是煽动了诸多藩国,想让大明在四面不断损耗国力,最终改变战略。
可是当超过三十万的大军逼近河套宣宁的时候,朱厚熜的神情严峻了起来。
“超过三十万?开什么玩笑!”朱厚熜站了起来,盯着专门赶来的马芳。
“错不了!”马芳很肯定地回答,“如今还只在缓缓南移。三十余万,自然有大半都是牧民,但至少有数部带着牛羊马匹往南而来。看似迁徙,实则先供应大军。战马不算多,大概是要再养壮一些,而后从北面被赶到南面来。臣丢了二十余哨骑,深入进去打探到的消息!”
气氛很凝重。
大明君臣判断错的,就是已经逃了这么多年的俺答打的真正主意竟然是要正面打一仗。
现在已经是夏末了,面对算得上倾巢出动的北虏,朱厚熜看着仍然很年轻的马芳,脑子里终于更加通透。
青甘、外滇、交趾、朝鲜……几个方向都有动静,大明虽以防守为主,却不得不防。
东征是大明的第一步,这一步,大明想做得干脆、利落。体现到具体的安排上,是夏言、唐顺之、张经、俞大猷……这么多的名臣名将全都到了那个方向。
如今,他们是赶不回来的。
留给大明北境的问题是:文武重臣不算大明的第一梯队人物。
如果俺答仍旧是以袭扰为主,那么在军备加持下,只是守住问题不大。
但二十多年来最大规模的存亡国战,眼下河套、宣宁的将卒会不会心里打鼓?
马芳还不算真正证明过他自己。
朱麒和李全礼都去世了,郭勋垂垂老矣,早已上不得马,恐怕离世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其实若不是此生际遇不同,郭勋现在已经死了。他是嘉靖二十年被弹劾下了锦衣卫诏狱,次年死在狱中的。现在没经历这一些,虚岁却也有七十了,有这个勇谋应对这样的大战吗?
毛伯温……也差一些,他只是临时过渡。
这里是有马芳这等勇将,却没有能够主持数个方面的帅才。
朱厚熜心心念念的决战到了,他却发现这种形势下,大明最好便只是先守住。
可大明是举世最强啊!若俺答就这么将大明的精力和十余万边军就这么摁在了北境,被动防守的话就只能在这还没有修筑长城的地方守住数座城。
那么这十来年在河套宣宁发展的成果呢?那些良田、牧场、矿山、乡民……都是俺答劫掠的对象。
哪怕朱厚熜御驾宣府了,河套宣宁做的军需准备也只是在袭扰之中守住关隘,不把北虏放进来。研判的方向是辽东、朝鲜,为此甚至还有三万京营将卒开拔过去,装作增援东瀛。
“移驾大同!”朱厚熜做出了决定,“此战,俺答意在夺了河套、丰州滩!大明十余年建设成果,他想拿回去。想将大明逼回边墙以内,收复失地一振声威,不能让他得逞!传令曾铣、郑晓,到大同见驾!传旨毛伯温、李默,让他们也到大同来。陆炳,把特战营悉数调来。大同至北京一线,你安排好!护送众妃嫔回京!”
一口气安排了诸多事情,分别总督河套、宣宁的曾铣和郑晓,真正考验他们能耐的时候到了。
面对中低层将卒对他们本事可能有的担忧,朱厚熜目前能做的就是先靠近前线。
两次北征,御驾都在。
第三次,同样不例外。
急报传回京城,杨慎自然是心头大震,而后不由分说地找来崔元、余承业和郭勋:“当此之时,勋戚当共赴君忧!老国公,你该去!崔兄,懋贤,钱,粮!”
郭勋默默地点了点头,抱拳行礼:“若能战死沙场,也就无愧陛下之恩了。”
皇帝没有点他的名,但郭勋觉得自己该去。
战死沙场什么的,既不吉利,也没那个可能,顶多身体真垮了、病逝边区。
但他以老迈之躯回到此生功勋真正开始的地方,也未尝不是回应外界的议论和他的内心。
他郭勋,不是靠着最开始拍皇帝马匹才得了圣眷,不是借了俞大猷他们的光才有这等地位的。
都到这一把年纪了,何不去得更显忠勇一些?
郭勋是抱着这种心态开始向朱厚熜请命的,而崔元何余承业也明白杨慎的意思。
这是规模比东征更大的一场战事,大明必须迅速从军需侧重东征转为军需应对北征。朝鲜、东瀛军需不能断,那就只能抠出新的钱粮来。
如果坚持不加重百姓负担,这种时刻,唯有勋戚、皇明资产局下诸企业能更快响应。
“才伯,我意今年官员薪俸先减半。”杨慎又看着黄佐,“熬到明年,我也该请辞了,就说是我一力主张!”
“总辅……百官的工作,我来做。”黄佐凝重地弯腰。
“长平伯,要带哪些人去,你尽管点便是!”
杨慎又对李默开口,李默如今是国务大臣,皇帝点他过去,自然是要让他见驾之后在宣府负责后勤保障。
这个时刻,杨慎才对朱载墌行礼:“太子殿下,臣这些安排可有不妥,还请示下。”
严嵩默默看着杨慎。
他是杨廷和的学生,杨慎是杨廷和的儿子。
现在,比他小八岁的杨慎在这一刻有一言九鼎的气势,甚至首先就是自行安排的架势。
但他是太子师,殿中诸臣也没觉得杨慎现在太强势了一些。
一句熬到明年就该请辞,显示出他此时只是要担起重任来。
做了几年总理国务大臣,杨慎还没到六十,头已花白,这是大家都瞧在眼里的。
严嵩忽然觉得陛下一直不让他坐上那个位置,是不是因为他相比杨慎少了些什么。
朱载墌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并无不妥。只有一点,要不要仍旧如父皇所说,边情不瞒百姓?”
众人沉默了一下。
之前说不瞒百姓,是因为尽管四面皆敌,但都不算强,没有那么可怕了。
但如今是北虏精兵加民夫三十余万众倾巢南下,或许会勾起不好的回忆,引起恐慌。
严嵩站上前说道:“臣以为,不必瞒!《明报》上,要宣扬陛下两度北征之战果,要告诉百姓陛下已亲赴大同守住社稷,守住二十年善政之果。要再宣总辅断不加赋之言,要宣勋戚富户捐资义举,要发明文、以明价募脚夫协运军需。要宣告天下:北虏既趁大明解朝鲜、琉球、东瀛百姓于倒悬之机南侵,主动求战,那么此战后,大明再无北患!”
“家国一体,臣以为然!”杨慎也弯下了腰,“陛下曾有言,此战才是大明君臣百姓塑就家国一体之战。为何而战、凭何胜战,迈过了这道坎,大明再筑新根基,上下皆为国,君臣皆为民!”
朱载墌不禁有些激动,而后说道:“还要再晓谕天下,今夏大雨,黄淮无有大患,秋粮有望丰收。父皇治河十余载,终能造福万民!唐总河功勋卓著,该当擢升!”
“殿下言之有理!”严嵩眼神一动,“长平伯督北征军需转运,国务大臣需补其一,臣请唐总河署国务大臣衔领工业部事,保障军械造办!”
太子要借机施恩一些重臣了,但这事不需要回避。
本就是计划里要拔擢的人,皇帝让他来监国,就是要锻炼他。
京城这边,应对新情况拧成了一股绳。
这二十多年里,至少身处高位的这么多人是新法的得益者。内部也许有些对位置的争夺,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难关的重要性。
面对北虏的倾巢南侵,如果此战真有什么不好的结果,那么大明这么多年新法的上升势头就要被打断了,诸多战略也要做调整了。
其他的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果发生了那些事情,谁也不能断定后面会怎么发展。
哪怕陛下也认可,或者说本就认为万事都有利弊。大明内部不是没有问题,只不过被掩盖于如今的发展势头之下。只要时间足够,可以慢慢消化,越来越稳固这种新的利益架构。
一旦失去了这种发展势头,就连皇帝本人也不得不面对现实,调整战略重心。
那样的话,他们这些目前占据显要位置的重臣自然就是被调整的对象了。
这就是目前必须同心应对的根本原因。
到了此刻,大明的战争机器终于是全速开动了。
朱厚熜构建的舆论宣传动员体系,以国戚为主干的物资物流响应体系,诸多垂直部衙的行政体系,开始全力去应对这个秋冬就会到来的史无前例的国战。
郭勋再次带着万五京营赶赴边区,陕西、山西、河北、山东四省的领土军也各抽调一部分,总计万二增援北境。
这种情况下,京营所剩兵力已经堪称最少的时候,连带着附近兵力都是最空虚的时候了。
外患最严峻,而内忧要不要防?
甚至就连那一支“增援东瀛”的京营也不能调回来,因为马芳安排在大兴安岭那边的侦查小队还回报了消息:在北虏已经于河套宣宁北面聚集那么大力量的同时,竟然还有一支规模在两万左右的人过了大兴安岭去了辽东。
看样子像是过去就有的对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的劫掠,但这种形势下,显然不能就这么看待。
大同那边,朱厚熜正听着那些归附部族的回报,看他们战战兢兢的模样,朱厚熜也更加明白了俺答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有重新卡回河套一带,他才能遏制住过去十年余已经被大明用“走私”贸易渗透得越来越不坚定的喀尔喀万户。
汗庭之内确实也有隐忧,而俺答如果始终躲避,就改变不了这种变化,最终只会迎来内部问题的爆发。
现在他能调集起这么多的兵力和后勤人员,只能说也许过去十年余喀尔喀万户与大明“走私”的成果也被他截取了。
如果让他成功夺回并没有边墙防卫一圈的河套和丰州滩,那么大明这十年余在这里的建设反倒像是为他做嫁衣。
他不是本来就想修建板升大城、发展农耕工商增强实力而缺少农民工匠吗?现在看来,当初放弃丰州滩反倒像是要借大明的力量来做。
如今,边区边民可不算少。
其中既有归附蒙民,若俺答得胜,重新臣服自不必言;迁居到边区的汉民如果也被沉重打击,那么大明后面再想鼓励百姓迁徙到藩国那边就难了。
望着老迈的郭勋,朱厚熜沉默不言。
是他把夏言、唐顺之、俞大猷、严春生他们都派去了东瀛,现在,只有他带着目前看来次一档的人物来应对。
但回想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努力,朱厚熜也并不畏惧。
“还记得在开平时,只愁一点,以后俺答都会躲着大明吗?”
郭勋闻言笑了起来:“是啊,夏公瑾、唐应德他们还商议着怎么在吐蕃设饵勾引俺答。现在他主动来了,陛下,臣为陛下贺!”
“说得好!”朱厚熜拍了拍郭勋的肩膀,“翼国公也带着京营来了,将士们士气本就大振。此战堂堂正正,伱倒不用亲临前线,也不用耗费心神。且好好养着,届时与朕一同凯旋回京!”
走到殿外,北风已起。
身后,京营和四省援军还在行进,郭勋是轻车简从先到的。
应募民夫也沿着北京至宣府、宣府出张口或经桑干河至大同的路线转运着军需物资。
越过北面的山脉,在更北面才是阴山南已经属于大明的地盘。
而在阴山一线,总计已近十万的边军正严阵以待。
阴山北面,俺答的面前既有汗庭精骑,更有察合台的一支部队,还有他这些年从西面北面掳回来的奴兵。
“出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