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香玉问出了一个角度刁钻的问题:“夫君明天去太庙穿什么衣服?”
朱祁钰被问住了:“明天那么庄重的场合穿常服,也是有点过分。
但明天是去废帝的,我穿天子衮冕,然后中间把大兄的冠冕扒了,强行给他换上亲王服饰,又显得过于小人得志了。
再说我也实在不喜欢穿天子服饰,我不喜欢太繁复的服饰。”
林香玉笑道:“真是个刁钻古怪的皇帝,那您就只有问问您的中宫娘娘千岁殿下了。”
凝香回道:“还用问吗,本宫早把衣服都准备好了,白衣玉冠,夫君最爱。
老子有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
杀人之众,以哀悲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上次京师兵变,这次瓦剌入侵,夫君都赢了,但加一起也杀了六七万人,所以穿一身白衣,也是说的通的。
另一层意思,您白衣素服,是为土木堡死难的五十万将士、勋贵、文武大臣哀悼。从这个角度出发,别说在场的文武百官没办法反驳,就算是太庙里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不能说夫君不对。
最后呢,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白衣玉冠,更能显出夫君潇洒俊逸的气质来。
比着身穿天子服饰,给围观众人一种利欲熏心的权迷印象强多了。”
朱祁钰点点头:“善,还是中宫娘娘深知朕心,就这样办吧。明天你们两个都去,服侍在母妃左右。
太后印玺在母妃手上呢,明天审完之后,要由内阁以太后的名义拟诏,然后加盖太后印玺。
废帝号这种事情,不能以朕的名义来做。”
林香玉问道:“夫君终于要尊母后为皇太后了吗?”
朱祁钰肯定地点点头:“嗯,不止是为了方便废帝,也是为了给咱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加一道保险。
如果我哪天出了问题,母妃就能以太后的名义,册立新君了。不然名不正、言不顺的,到时候有皇太子,没皇太后,麻烦就大去了。”
“夫君生龙活虎的,能出什么问题,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哎,以防万一吧,不出问题那就最好。”
商量完之后,朱祁钰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养精蓄锐。
与此同时,内阁之中,重臣们进行了最后一次确认立场。
首先,魏骥、薛瑄这种信奉程朱的理学大家是不怎么赞成废帝的。
但是不赞成,也不特别反对。
毕竟再怎么尊崇程朱,也不能悍然反对孔孟啊。《孟子·万章上》明明白白写着: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礼记·曾子问》中也白纸黑字写着:‘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
是朱熹将《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拆出来并独成书,与《论语》、《孟子》一起组成了四书。
所以作为程朱信徒,公然推翻《礼记》也是不对的。
事实就摆在这里,皇帝对二圣并尊已经彻底烦透了。
众人来内阁的路上也都看到了,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天子亲军。
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巴不得人们都跳出来反对废帝呢。集中大屠杀,比一个一个杀,可省心太多了。
薛瑄作为理学大家,现在想到的,却是老子的一句话:‘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无独有偶,魏骥也想到了老子的下一句:‘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皇帝讲了半天道德礼法、感情亲情,极力地表现出温情脉脉,兄友弟恭,结果没人应和,没人领情。
那没办法了,只能按照老子说的,上礼为之而莫之应,那就开杀。
礼法感动不了你们,但钢刀可以。
像王文、江渊、何文渊这种明显站过队的就不纠结了。
像周忱这样的技术官僚也不纠结。
众人打了一阵哑谜之后,王文问道:“母以子贵,天经地义之理。国不可久无太后,我欲上书,坚请圣上尊宣懿皇贵太妃为皇太后,诸公以为如何?”
在场这些人精都明白,要废恭让皇帝之帝号,需要太后懿旨。
所以王文这位首辅是在请众人站队,同意尊奉太后,就等于同意废帝。
但是尊宣懿皇贵太妃为皇太后,又确实是天经地义的,让人没办法出言反对。
同时,这也是一个让众人就坡下驴的体面台阶。
最终,所有人都选择了同意。
王文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从土木堡到现在,忠于宣庙和恭让皇帝的重臣们,张辅、王佐、邝埜、曹鼐、胡濙、王直、王翱、于谦、杨洪、石璞、金濂、徐琦、邹干、陈镒、李贤等等。
这一大批人死的死,走的走。可能跳出来反对皇帝的重臣,都收拾干净了。
也正因如此,才会走到废帝这一步。
一向行事谨慎的当今天子之所以敢提出废帝,本身就意味着此事已经没有阻力了。
在京的阁臣、尚书、侍郎,满打满算就剩下一个礼部侍郎廖庄还愿意蹦蹦跳跳了。
但是很显然,皇帝捏死廖庄,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多大区别。
果然,到了下午,廖庄就被送入了锦衣卫诏狱,罪名是擅造文书许瓦剌使团入贡。
这个罪名坐实了,基本也就不用再活了。
锦衣卫诏狱中,舒良最后关照了阮浪、王瑶一遍,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眼看舒良就要离去,逯杲急忙请示道:“督公,这个廖庄要怎么个审法?”
舒良冷笑一声:“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天天跟皇爷阴阳怪气的,这是把皇爷当成活菩萨了吧。
他不是喜欢阴阳怪气吗,你们给他留一口气就行了,别的不用我教你们了吧?”
“懂懂懂,卑职明白了。”
逯杲心领神会,连忙奉命。
这一夜,利益相关之人,失眠了一大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