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积不大的河洲上,空气中除了河泥稍显腐臭的味道外,另有一股焦糊的气息。边沿处那些竹排木栅之类的防御工事,这会儿也大多都被拔除。
位于河洲东北角的一个简易码头,乃是此前战斗最为激烈的地方,眼下除了漂浮在河面上一片竹木碎屑之外,还有许多已经被河水浸泡已经肿胀白的尸。
经过一段不断时间的围攻,淮南军终于夺下了这一座河洲。由于北岸敌军没能及时进行援助,加上淮南军投入了更多的兵力,甚至投入了一批用于攻坚的大型军械,河洲上两千多名敌军被围歼近半,剩下的则溃败出逃,乘着一些简陋的筏具之类想要逃回大河北岸,又被淮南军衔尾追击,最终能够成功逃回的不过几百人。
虽然夺下了河洲,但是淮南军督将李由之在登岸巡察一番后,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这一座河洲原本是由岩石堆叠起来,上方层层淤泥沉淀,兼之今年降水不多,河面降落,因此才露出了水面,上面长满了茂盛的芦苇。
河洲规模并不算大,地势也不算高。此前敌军坚守于此时,又对河洲地貌进行了极大的破坏。眼下虽然被淮南军夺下来,但已经不再是一片完整的实土,坑坑洼洼,整个河洲都被河水渗入划分成为一小片一小片的小岛,尤其中间更出现一片面积不小的水洼,直接与河水联通。
淮南军之所以要抢占这些河洲,就是为了能够在河中获得一些可以提供补给、休养的据点,以便于更好的控制水道。可是现在这个河洲如此情况,分明已经不再具备这种作用。
“最起码敌军也难再用此处阻截我军舟船了。”
李由之如此自语,也算是对自己和奋战多日军士们的一点安慰。真要讲到河中补给点的话,敌军的需求要比淮南军大得多。
水战对物用的消耗极大,尤其是在黄河这种宽阔的水道上。哪怕是精擅水战的淮南军,在还有别的选择的时候,也很少会选择接舷战。因为一旦选择接舷,即便是获胜,对自身舟船和士卒性命都是极大损害,会削弱持久作战的能力。
无论南北,只要不是将士卒性命当作单纯的消耗品,准备各种远程进攻手段都是必不可少。但舟船载重量是固定的,兵多了物用就会少,物用多了兵众就会不足。
尤其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需要灵敏调整,所以如果能够在就近战场位置获得一个牢固据点,便能在战斗中获得极大优势。
淮南军就算没有据点,还有一些大型的战舰可以担当这样的任务,可以调整补充物用和兵员配给。可是敌军却几乎没有这样的大型战船,只能依靠一些固定的据点。而一旦这些据点丢失,便会陷入极大的被动。
虽然这座河洲已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不能再存放大量的人和物,但稍加修葺,也能作为一个临时的停靠点。
但一想到自己这一支队伍被这一座河洲纠缠如此长的时间,李由之总觉得得失不能相抵,因此颇有一些不能释怀。
“胜武军几千卒众便收复河北诸多失土,萧督护更是俯拾酸枣大城……”
不独李由之不能释怀,其他兵长们在上岸查看一番后,也是颇感失落。
“想要立功,还怕没有机会?”
听到麾下那些兵长们的絮叨,李由之忍不住笑斥一声,最近军中大功屡建,连带着整个淮南军上下都憋着一股气劲,都想争抢一个大功。类似眼下攻取这一座河洲,原本也可算作一功,现在却不大被人看在眼中。
他们在这河洲停泊休整一段时间,顺便派人将战果呈送回去。过了将近两个多时辰,大营中传回消息,命令这一部水军继续原地驻防休整,同时又有一批物用补充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条军令,召李由之返回南岸酸枣大营入见都督。
李由之领命后不敢怠慢,换乘快舟渡河返回,当他抵达灵昌渡口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眼下的灵昌津,也是淮南水军一个集结点,原本茂密的苇荡都被清理出来,早前被进攻冲撞得残破不堪的堤岸也得到了修缮加固,竹木搭建的水营延伸到河中数里,有三十多艘大小不一的战船停泊在这里,随时待命出动。
李由之登岸后,现其他一些率部在外的水军将领们也都陆续赶来这里。眼下淮南军活跃在这一段黄河上的水军已经将近三万众,大大小小舟船数百艘。
除了一些重兵防守的固定津渡营地之外,另有将近万众分散在这一段大河上上下下,如此才能将宽阔的黄河水道给控制起来。
众将们聚集在一起,或是谈论一下这段时间的战绩情况,也不乏人猜测将这么多将领都聚集起来,莫非是将要有大的行动?
听到这一猜测,众将俱都变得兴奋起来,这一段时间,水军整体战果倒是不错,将敌军完全压制到了延津一下,虎牢城到延津这一段黄河水路,几乎已经成为淮南军的内河,畅行无阻。但若分摊到每一支部队头上,则就实在不够看。
水军在淮南军中,拥有着极高的战略地位,相对的自主性便要差一些,在没有具体的作战计划前,几乎没有独立行动猎取战功的机会。眼见到其他各部多有所得,这些水军将领们心中也是焦躁不已。
这些将领们还凑在这里议论纷纷,身为水军督护的徐茂行出来,安排众将换乘战马,往南面的酸枣大营赶去。
众人抵达酸枣后,直接被引入中军大帐中,而后便看到路永、曹纳等水军一系将领早已在此,正在向都督汇报军情。
“近日来,敌军在延津左近出动舟船的确见衰。前几日尚有将近三百舟次,但是昨日到今日,出入船只已经不足百艘……”
路永乃是水军大督护,各营每日战况都要汇总过来,这么长的战线上,一些局部的异常并不算明显,但若集合到一起来,便会有一个极大的放大作用。
单单这几日军情所显示,敌军在黄河上活动痕迹骤然降低下来,仿佛是放弃了对黄河水道的控制权,这就显得实在太怪异了。
虽然敌军在水道上处于劣势,似乎也不打算与淮南军在水战中决胜,但这么少的舟船出动量,不要说看护住沿河一些据点,只怕连基本的警戒都不好维持。
眼下两军之间只隔着一条黄河,而淮南军又在河道上占据着极大的优势,敌军却连基本的警戒都在收缩,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一旦淮南军动偷袭进攻,哪怕是半渡中被现,多达数万兵众的调配防守,也不是仓促间能够完成的。
除非他们时刻警惕淮南军的进攻,但那些兵众们也都是血肉之躯,一旦紧张的备战持续太久,对体力、士气都是巨大的损耗。
若仅仅只是三五百的小规模对峙,这种消耗还不算是太明显。可是眼下两军各集数万之众,如果不能维持一个相对平缓的休息环境,这种紧张足以拖垮整支大军。
“看来石堪是在别处有所谋动啊!”
路永单单字面上的汇报还不算形象,当李由之等活动在黄河上的将领们分别汇报实时军情后,众将便更觉出敌军这不是在作态,而是真的力有不逮,因此曹纳沉吟说道。
这一点结论不难得出,重要的是要推算出敌军会在哪里有所动作,而淮南军又需要做出怎样的应对防备。
“应该不是枋头。”
沈哲子沉吟片刻后说道,枋头虽然距离酸枣比较远,但谢艾每天都会有军情汇报,眼下枋头态势一片良好,甚至谢艾还在酝酿一些新的外攻动作。沈哲子相信谢艾的眼光和能力,不可能敌军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作都看不出来。
有黄河这一道天堑阻拦,其实敌军有什么动向也都不难猜测,既然不是上游,那么肯定就是下游。可是下游的话,究竟哪里才会是敌军图谋的地方?
很多时候,不能做出准确判断不是才略不足,而是信息不够。这就是淮南军眼下的情况,众将各有猜测,但也全都不能笃定。
讨论一直进行到深夜,最后沈哲子也只是示意路永开始集结水军各路人马,无论敌军意指何方,先还是要保证自己有足够的机动力量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第二天黎明时分,沈哲子睡下没有多久,突然东面的滑台传来方向,言是在更下游的位置现敌军大举渡河的迹象,而且其中似乎还有大批的战马。
得知这一消息后,沈哲子心内也是一惊。这么大规模的战役,其实很难有什么神来之笔,双方能够做出的选择都很有限,太灵巧的战术也不是几万臃肿大军能够完成,所以一得到滑台方面传来的情报,对于敌军的意图已经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眼下淮南军看似占据优势,但其实还是有缺陷的,那就是对黄河下游控制不足,这并不是计谋不及,而是力有未逮。淮南军刚刚在滑台方面布置妥当,更下游的地区根本还没有延伸到。
原本这一个缺陷,是希望徐州军北上补足,可是徐州方面此前传来消息,言是泰山郡又有不稳,所以会师的日期还要再拖延一段时间。关于这一点,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本身淮南军北面集结的时间便提前了。而徐州军却远在近千里之外,很难即时做出配合调整。
很明显,石堪就是要利用这一个漏洞做出反击,而且反击力度肯定很大,大到在他看来,正面的淮南军没有时间趁着黎阳虚弱的时候动进攻。
得知这一点后,沈哲子即刻下令河上水军速往滑台集结,同时酸枣之军也加大增援滑台的力度。如果敌军骑兵大规模南来,那么给河南造成的伤害可就大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威胁到前线大军的安全。
同时他也给枋头的谢艾下令,赋予谢艾更多便宜行事的权力。各部做出调整后,沈哲子便在酸枣焦急的等待消息反馈,可是滑台方面还没有等到最新消息,反而陈留方向传来了消息:陈光被部众反攻,业已败亡,而原本对付陈光的韩晃所部,此刻正在紧急北上。
“真是天助我也!”
得知这一消息后,沈哲子顿感惊喜无比,先是传令韩晃速往滑台而去,而后下令其余各军,不必再理会下游敌军动向,即刻向黎阳动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