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沈天翔面沉如水,身后跟着几个民兵和许多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大人小孩都有。而周老三,面容憔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冯三娘又开始抹眼泪。
“二刚、前进,带着人去搜一遍,仔细点,别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最后反倒被上面发现了,丢咱们荷花村的人!”沈天翔这话真是带着满满的怨气。
其实也不怪他,这大冬天的,马上就要过年了,辛苦了一整年,好不容易有几天清闲又高兴的日子,结果全被周老三给毁了。
大清早的他就接到公社的通知。公社书记把他叫过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他们荷花村出了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投机倒把分子,竟然都没发现,他这村长是怎么当的!
沈天翔这才知道,周建设去县城倒卖东西被抓了,因为他涉及的物资不算少,又刚巧是年前抓到的最后一批,所以被抓了典型。县里把这事拿了出来,整理成了文件,下放到各个村,让大家引以为戒。
文件上面有自己公社的人,刘书记也自觉颜面无光,所以很是生气,把沈天翔批了一顿不说,还让他回来,好好查一查,再出这样的事,下一次就让他去县里做检讨。
沈天翔一把年纪被批了个灰头土脸,回来就领着民兵杀到了周老三家。他们父子这几个月来,经常不见踪迹,儿子参与了投机倒把,老子估计也没少掺和。
周老三没说话,默默侧开身,让他们搜。
他一直非常谨慎,从不把东西带回家,就连赚的钱也都藏在了安全的地方,这些民兵就是搜也搜不出什么名堂。周老三不怕这个,让他难过的是,建设的事情暴露了,这下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的儿子因为投机倒把被抓了,要判刑。
他唯一的儿子这辈子都要背上洗不清的黑名,走到哪儿都受歧视,永远都不受村民待见,就算有一天刑满释放回来,村里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他的儿子出不了头了,而且以后也没女人愿意嫁给他了,他会在别人的白眼中孤零零地打一辈子的光棍,他们老周家恐怕要绝后了!
周老三满心绝望,嘴里发苦,心里堵得慌。比前些天,没日没夜地在雪地里奔波,拉下脸四处求人都还要难受。
他红着眼,麻木地任凭沈天翔带着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搜到,沈天翔斜了周老三一眼,一眼不发领着人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姜老太太就领着两个儿媳妇和几个孩子哭天抢地地闹上了门。
刚开始,大家还以为这老婆子又是来找姜瑜麻烦的。谁料,她一进院子,就扑过去,对着周老三的脸一阵乱抓:“你个黑心肝,杀千刀的,把我的两个儿子都带坏了。你还我的儿……”
今天县里发通知,大柳村也没跑掉,因为姜家兄弟连同姜国梁的小舅子都被抓了,村长自然要好好敲打姜老太太一家一顿。
这个时候,姜老太太才知道两个儿子这几天不见人影是被抓到了公安局。先前,两个儿媳妇一直是瞒着她的,因为姜老太太一直对分家不满,两个儿媳妇怕她知道自家男人挣了钱,又想合家或者变着法子要钱,所以对自家男人所做的事,两人都是守口如瓶,没让姜老太太知道。
姜老太太总共就三个儿子,大儿子十几岁就出去当兵了,母子俩聚少离多,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面,她更多的心思都放到了两个小的身上,对两个小儿子那也是巴心巴肝的。
现在两个儿子都被抓了,她顿时慌了,以后谁给他们老两口养老,几个孙子怎么办?所以姜老太太等村长一走,带着儿媳妇、孙子就找上了门,她要找周老三讨个说法。
周老三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的火:“你问我,我问谁去?”他也找个人把自己的儿子要回来呢。
但姜老太太是个不讲理的,硬是抓住他不放:“我都听说了,国栋他们兄弟俩都是跟着你儿子干活,他们俩出了事,你们家得负责,你得把儿子还给我!”
“你疯子吧,老子要有这本事,早把自己儿子弄回来了。你还有好几个孙子,我儿子还没说亲呢!”周老三用力推开了姜老太太。
姜老太太摔到雪地里,也不起来了,就坐在那里捂住脸,捶胸顿足,哭得抑扬顿挫的,几乎整个一队的人都听到了。
周老三也不管她,他们家的名声早就没了,姜老太太撒泼耍赖,怎么闹都威胁不了他。她爱哭就让她哭去。
姜老太太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哭了几分钟就渐渐受不了了。她屁股底下的冰雪因为人体的温度开始融化,浸进棉裤里,湿哒哒的,又沉,黏在屁股、腿上,冷冰刺骨,非常难受。
可就这么算了,她又不甘心。
狠狠地抹了一把泪,姜老太太站了起来,领着两个儿媳妇,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周家的堂屋。
冯三娘想伸手去拦住她,但被姜老太太一头给撞开了。
“砸,都给我砸了,他不赔我的儿子,你们的男人,咱们就把他们周家都给砸了!”姜老婆婆耍起赖来,简直不是人。
这下连周建英也急了,连忙跑出去,拦着她们。
但她一个单薄的小姑娘,哪是一群彪悍妇女的对手,姜家的两个儿媳妇可是上山下田,干惯了农活的,力气大,出手粗鲁,直接把周建英推过去撞到了桌沿,疼得她眼泪都滚了出来。
冯三娘看着这几个女人和孩子要毁了她的家,抄起扫帚,追了进去,姜家的女人也不甘示弱,搬着凳子就跟冯三娘对上。
五个女人,几个孩子,打成一团,最后还是沈天翔过来才喝止住了这几个人。
但这时候周家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堂屋里连一张完整的椅子都没有,冯三娘他们睡的那间屋子里也像是狂风过境一样,周建英今年买的那几件新衣服全被几个熊孩子拿去抹了鼻涕,现在上面又是血,又是鼻涕的,恶心得周建英想马上把这东西丢出去。倒是姜瑜的房间,可能是外表看起来太破烂,又离堂屋比较远的缘故,幸免于难。
五个女人的脸也被抓花了,身上的棉袄也被抓破了,连棉絮都露出了头。个个披头散发的,像疯子一样。
沈天翔已经被这两家的破事烦死了,叫民兵把姜家的三个女人拉出去就算了,至于两家的恩怨,自个儿去解决吧。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等他们走后,面对面对一屋子的狼藉,冯三娘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这可是她的家啊,就这么被毁了。
哭着哭着,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冲到姜瑜的房间里,冷冷地看着姜瑜:“你这孩子好狠的心,看着别人砸咱们的家,看着你妈挨打,你都在一旁看着,也不来帮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冷血的孩子。”
姜瑜放下书,凉凉地看着她:“你的丈夫,这个家里所谓的一家之主也什么都没做,看着别人砸了他的家!你来指责我这个未成年的女儿之前,该先去找他这个一家之主才对!”
冯三娘抹了一把泪,想到自己身上火辣辣地疼,到处都是伤,这个女儿见了从头到尾都没问一声,还能这么冷静地把责任推到周老三身上,心就哇凉哇凉的:“我真是白生了你这个女儿!”
“我也这么觉得!”姜瑜翘起唇,笑眯眯地说,“你有这种觉悟最好不过,恭喜,咱们总算达成了共识。”
干脆利落地怼了冯三娘,姜瑜也不想待在这个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家里。索性转身出去了,她到村口去跟一群打雪仗的孩子一起玩,边玩边等梁毅。
见姜瑜头都不回地走了,冯三娘默默地抹了一把泪,认命地站了起来,去收拾家里的这个烂摊子。不收拾今晚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倒是周建英,一滴眼泪都没流。她去把自己被那些孩子弄坏了的衣服都收拾了出来,丢了,这才走到院子里,安慰周老三:“爸,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只是这几年要苦了她哥了。
但过几年改革开放,这种正常的商业交易行为就会合法化,她哥这种罪名根本算不上什么。况且以后将是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只有你有能力出头,谁管你以前坐没坐过牢!
所以这件对周老三来说无异于天都塌下来的大事,在周建英看来也不过如此,更没必要由此绝望。
听到她轻松的口吻,周老三木木地转过眼珠子,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抬起了手,啪地一声,打到她脸上,打得她嘴角出血。
周建英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老三:“你打我!”
周老三像是看仇人一样盯着她:“都是你这个祸害,若非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怂恿我,我怎么会听了你的胡言乱语,去搞这些,害了建设!”
周老三是真恨周建英。这个女儿第一次提的时候,他就没同意,后来她又再提,都是她害了儿子。这时候,周老三完全忘记了若非自己同意,并四处筹钱找关系,其实这件事也做不起来。
***
父女离心,夫妻不和,周家濒临土崩瓦解的边缘。
姜瑜对此完全不知,她跟着一群天真可爱的孩子在村口玩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黑了,村口外的大路上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陌生人往村子里走来。
她心里头说不出的失望。等孩子们都陆续被大人叫回去吃饭了,她才低着头,踢着雪球,去林家吃了饭,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回到周家,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姜瑜安慰自己,可能是因为下雪,火车晚点了或者在路上耽搁了,梁毅明天肯定就会到了。
她抱着被子,闭上了眼。
梦里光怪陆离,整夜都不得安宁,早起的时候,姜瑜发现自己的脸色很不好,眼底黑黑的,一看就没睡好。更严重的是,她还心惊肉跳的,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这种焦虑在二十六号那天晚上,梁毅竟然还没到的时候,到达了顶峰。姜瑜蹙起了眉,梁毅这个人出身军旅,从他六年如一日地给冯三娘寄钱就知道,他应该是个很重诺,也很守时的人才对。即便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他也应该给她提前拍一封电报来才对,不应该会让她这么干等!
这一晚,姜瑜照旧没睡好。
第二天麻麻亮,她就起来了,穿好了棉袄,戴上帽子,直接往公社那边去。
与其窝在家里东猜西猜,想着想那,让自己焦虑,不如去证实一下,梁毅究竟是忘了这件事还是真被什么给绊住了。
姜瑜去了公社,跟刘书记打了个招呼,然后申请用一下电话。
公社的电话本来就是公家的,工作人员用一下也没什么,刘书记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姜瑜忐忑不安地拨通了梁毅给的那个号码。电话响起的时候,她的手心里都冒出了汗,等待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过了许久,那边终于接通了。
姜瑜直接表明了身份:“你好,我是梁毅的侄女姜瑜,能帮我找一下他吗?”
“梁队长不在。”接电话的战士告诉她。
姜瑜想了一下,又问:“那陆进呢?你们梁队长当时跟我说过,如果他不在,可以找陆进!”
“陆副队在的,你等一下。”那战士搁下了电话就出去叫人了,他的嗓门很大,姜瑜隔着话筒都能听到的声音。
过了一分钟左右,电话再次被接起,一道洪亮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姜瑜?”
姜瑜点头,直接问道:“对,是我,前一阵梁毅叔叔写信说,他腊月二十五号就会过来,但现在都二十七号了,他人还没有到,是临时接到了什么任务不在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姜瑜的心都慌了起来时,陆进终于说话了:“是有点事,梁毅已经把当初的汇款单、来往信件都交给了我,让我来代他处理这件事。我正在买票,年后就会到。”
沉默了几秒,姜瑜的嘴唇抖了抖,艰难地问了出来:“梁毅叔叔,他……是不是出了事?”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信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楚,为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难过,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却遗千年!
陆进矢口否认:“没有,他只是出特殊任务去了,小姑娘家家的,别多想。放心吧,你的事情我会来处理的……”
“不用你特意过来,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姜瑜快速打断了他的话,“我就问,梁毅他到底怎么了,你实话告诉我!”
从他们的驻地到她这里,坐火车都要两天,下了火车,还要转好几次车,绕一大圈,这么麻烦,军人们一年就只能休那么十天半月的长假。如果没不可抗力的因素,梁毅不会欠陆进这么大一个人情,让他把一年唯一的长假浪费在她这里。
从陆进说他受梁毅所托,来帮她办这个事开始,姜瑜就知道了,梁毅肯定是出事了。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姜瑜也没催促。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陆进终于再度说话了:“梁毅一周前出了意外,被送进了军区医院,中途清醒过两次,如今又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医生说,应该能抢救过来,不过他可能会落下残疾!”
晴天霹雳!姜瑜握住话筒的手一抖,用力咬住了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
见她久久没出声,陆进想到自己知道这个消息时的难过,很是理解姜瑜现在的心情,便安慰她:“你不用担心,他会得到最好的照顾,等他病情好转,我会第一时间拍电报给你!”
姜瑜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梁毅待在哪个军区医院?”
陆进有些意外:“你问这个干什么?别说你要过来啊!”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姜瑜还真这么打算的:“是,我要过来看梁毅叔叔,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待会儿就去开介绍信,然后找个车去县里买火车票,等买好火车票,我会提前给你发封电报,方便的话,麻烦你安排人来接我,不行,就我自己去医院!”
陆进被她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行为给震惊了,结结巴巴地说:“这么远,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过来做什么?你就别为难我了,你要是在路上丢了,梁毅醒来会撕了我的!”
梁毅不是说是战友家的孩子,一个柔柔弱弱又聪明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吗?可这气势咋这么强,而且主意还这么多,几秒钟的时间,她把接下来的计划都安排好了,实在是太难搞了。
姜瑜不跟他废话:“你要不告诉我,我就直接去你们的驻地,到时候你还是要带我去找梁毅。”
陆进这回是真的被她搞得没辙了,她真要一意孤行过来,隔这么远他也拦不住。他们的驻地在山坳坳里,偏僻难找,除了军队的采购车,平时几乎没有车辆。这姑娘走这么多冤枉路,要真出了点什么岔子,他是真没法跟梁毅交差。
陆进只能举手投降:“行行行,我告诉你地址还不行吗?你买好火车票就发电报给我,我安排人去火车站接你,你千万别乱跑,火车上也……”
听说这姑娘连县城都没去几次,千万别丢了啊!
第58章
挂了电话, 姜瑜就直接回村里找沈天翔开介绍信。
沈天翔听说她要去黎市那么远的地方, 眉头上皱起了几道深深的褶子:“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姜瑜知道, 不说清楚沈天翔肯定不会答应给她开介绍信,毕竟她今年才十五岁, 又是一个人单独出远门, 作为一个负责任又谨慎保守的村长,肯定不会答应。但梁毅的病耽搁不起, 她没时间跟沈天翔耗。
所以姜瑜单刀直入把梁毅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沈天翔听后,放下了旱烟斗, 吐了口气:“妈的, 这周老三净不干人事。我就奇怪了, 他那么抠门的东西, 怎么会舍得让你念书,原来都是别人掏钱, 拿别人的钱做人情, 还摆出一副恩人的嘴脸, 亏得他好意思。你爸爸那战友是你的恩人,他现在生死未卜, 你要去看他,我能理解,不过, 你这孩子才十五岁,又没坐过那什么火车,行吗?”
沈天翔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别说姜瑜了,就是全村,除了几个去当兵和进城工作的,大家连火车站开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