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真正见到了什么叫做「赤地万里」。
从天水向西,一直到天妖山下,总共一万三千多里的土地上,所有的动物都被吃光了,所有的花草都被吃光了,只剩下树,树的叶片、树皮、细枝也被吃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土地干燥,挖下丈许,不见一点潮气,挖下三十丈,看不到地下水!
乾州地区的人,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就在这里苦挨。
唯一有水的地方就是天水河,不过河水也没有多少了,原本湍急的河水,成了涓涓细流,和床露出来,晒干,里面的鱼鳖虾蟹,也早都被吃完了。ap.
颜渥丹召集能人,利用白骨神魔感应,算准地点,打了五口深井,整个乾元地区,也就只有这些地方还有人生活。
政府的官员和士绅地主们,要么跑了,要被吃掉了……
颜渥丹带着梁兴扬站在高岭上,指着下方正在排队搬运,宛如蚂蚁的人:「我将灾民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带领老弱,往南去,进入兑元地去就粮。那里的官不让我们去,派重兵堵住了阴阳关,我就派人再走子午道。
当年我爹在子午道被岳龙攀抓住,他们再也想不到我还敢让人走那里,抄了官府的后路,直接杀进去抢吃的。虽然兑元地这几年也歉收,可到底山上还有树,还有草,过去之后,总还有些活路。我则带领这些强壮的精锐,东出孩儿关,去中原腹地,那花花世界里找吃的!」
梁兴扬看着下方那些「强壮的精锐」们,十个有九个都是皮包骨,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颊也是凹的,皮肤黑的跟铁皮一样,又黑又韧,仿佛一具具行走的骷髅,精神状态却很好,一个个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焰。
梁兴扬说:「有没有可能从别的地方运粮,或者运水过来呢?」
颜渥丹看着他笑:「哪里有粮?朝廷有粮吗?这几年没有一粒粮食运过孩儿关!至于水?没有合适的河道也没有充足的水源地可以取水。要在整个乾元地下一场透雨,能把一个湖泊抽干,至少连续下十几场,才能重新长出庄稼。不过我们已经没有种子,一切的植物种子,动物幼崽,都不可能长大就会被吃掉。我们想活只能杀出去,从那些家家盖着粮窖粮囤子的大户家里抢出来!」
「其实,皇上调拨了很多钱,也有粮食运过来,只是半路上出了岔子。」这点梁兴扬可以肯定,因为他就给皇帝弄过成车的银钱。
颜渥丹点点头:「嗯,我信。」
梁兴扬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叹了口气,跟颜渥丹:「我回去找皇上,让他再调一批粮食来给你们。这仗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一旦开打,就要生灵涂炭,你们是为了活下去,却会造成更多人的死亡,如果不用打,就能活下去,岂不是好?」
「那当然是好。」颜渥丹看着他,「不过,你真能从皇帝那里弄到粮食给我们?」
「真的能。」梁兴扬寻思,他给皇帝弄了二三十车的金条银砖,要几百车粮食应该不成问题,先把这里的灾荒缓解了,然后再想办法让两遍罢兵,和平收场,能谈判解决就不要打仗。
「我去找皇上,你们先不要出兵去打孩儿关,等我带粮食回来。」
颜渥丹说:「我不打孩儿关倒是可以,只是官军未必会只守关卡,或许会西出来打我们。」
「我御剑速度还可以,从这里到京城最晚明天就能返回来,我会说服皇上让你们两边和谈的。但前提是你们真的只是因为活不下去,真的只是想吃饱饭安居乐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颜渥丹吃吃地笑:「知道知道,若是皇帝真的如你所说,给钱给粮,让人能活的下去,哪个又会造反呢?你也给皇帝带个话,就说,我们白骨教专修骨气,天生跟肥
肉相斥,当人们长满肥膘时,是不会信我们的,只有当他们都瘦成皮包骨的时候,才会信仰我。」
「好,我会跟皇上说。」
「那就祝你能够得偿所愿吧。」颜渥丹说得很轻松,很愉快,脸上始终挂着笑。
梁兴扬不愿耽搁,直接御剑升空,赶奔京城。
到了京城,他又递牌子见皇帝,这次皇帝很快就让太监出来带他进去。
时隔多时未见,皇帝比当初更加消瘦,三十多岁的人,面上显出几分老态。
「你到西北去,见着白骨魔君父女了?」
「我只见到了颜渥丹,没见到他父亲。」梁兴扬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皇帝端着茶杯,要喝不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始终不发一言,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梁兴扬说完,皇帝话语当中带着几分沉重:「你跟那白骨邪姬早有旧情?」
梁兴扬愣了下:「就是当初我受坤元总督白浪起所托,参与了押送,在路上,铭州遭了水灾和瘟疫,到处灾民……」他又把当年在路上,他是如何跟颜渥丹学***功法,如何替灾民收尸,将两人的互动讲了。
皇帝一直看着他,目光越来越冷:「只是这样?」
「那还要怎样?」梁兴扬被他的态度弄得很不爽,直视反问,「她如果真的是个无恶不作的邪教头子,像金灯教主那样,我可以杀了她,不死不休!可她很明显不是!」
皇帝冷哼一声,把茶杯顿在桌上:「所以你就作为她的特使,回来跟朝廷谈判?」
「不可以吗?」梁兴扬说,「这天下已经够乱了!死的人也已经够多了!能谈总比打好。」
皇帝似乎听进去了,也好像根本没听见,沉默了会,忽然抬头问梁兴扬:「你知不知道,白骨贼当初杀了岳龙攀,进入中原腹地,在煌州掘了太祖陵寝?」
「什么?!」这下轮到梁兴扬震惊呆住了,如果是别的事,梁兴扬觉得还有点可以从中调和的希望,可白骨军把皇室祖坟都给刨了!那根本就是不死不休了,就算皇帝想要和谈那也不能,因为会被天下人耻笑鄙视。
皇帝看着他:「我只当作你是真的不知道,和谈的事情,再也休提!白骨贼掘了太祖陵寝,屠杀夏氏宗亲,八支藩王被他们灭了满门,天水王还是被他们煮熟了生吃掉的!这种恶贼,如何能跟他们和谈?满朝文武,若有人敢说半个字,我必灭他满门,下不为例!」
梁兴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全都吞了回来,他没法说,他总不能劝着皇帝,你家祖坟被刨了事小,宗亲被杀被吃了也是事小,还是要以国家大事为重——这种话他说不出来。
从皇宫里出来,梁兴扬呼吸着夜里的空气,仰望着满天星辰,身体里面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拯救这个天下,拯救这个天下的人。
他坐在皇宫前面的台阶上,静静地思考所有可以做的方法,比如他待在孩儿关,不许双方打仗,谁动手自己就帮着另外一边?且不说自己没有那么高大的实力,经受不住双方高手的围殴,就算真的有那个实力,这也不会解决根本问题。
西北缺水,自己如果靠着水星神珠去弄些水解决西北的干旱?就像颜渥丹说的,如果西北的人能够吃饱饭,也不会造反,可西北需要太多的水,自己的法力所及,连千里方圆也未必能够覆盖,况且水源地也不好找,其他地方的湖泊河流被他抽干,谁又能允许?
至于去海里取也不行,海水是咸水……如果梁兴扬现在是地仙,九天神烬上面九星归位,或许有办法从大海里面直接抽取水气凝结纯净水,可现在不行。
关键还在于,皇室跟白
骨教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再也没有半点可以缓和的余地了,他们还是要打,必定要打生死打死,一方灭了一方。
「算了!你们愿意打就打吧,我是管不了了,总不能小马拉大车,最后马死车也翻!我本来就没有拯救天下的能力,也该有自知之明。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下大势吧,修行人更不能逆天而为……」
他心灰意冷,一个人踱步走在大街上。
由于京城夜晚实行宵禁,空域也一并封禁,哪个敢乱飞进出,都会被城隍用铜锤砸杀。
因此他决定先回自己府上去,等到明天上午再出城。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他不觉脑子里忽然想起来这么几句话,暗自感慨,又想到:「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喃喃了几句,正要加快脚步回家,忽然看到路边有家客栈,挂着粉红色的灯笼,颜色旖旎,门板已经上了一半,还开着半扇,有个穿着打扮很耀眼的女子向他招手:「公子,进来坐坐啊?」
梁兴扬以为自己遇到特殊从业者了,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兴趣,继续往前走。
那女子忽然又说:「青姨让我来找你。」
青姨是谁?梁兴扬怔了下,很快就想起来一个人来:「是青六娘?」
那女子微微点头,笑着说:「好久没见到公子上门,怪想的,还请移步,进来喝杯茶。」
梁兴扬犹豫了下,还是转身走进了客栈,那女子带着他左拐右拐,不断下楼梯,走了好长一段路。
最终,梁兴扬见到了青六娘,除他之外,还有一个白发青年,一个黑衣老者,总共三个人,见他进来,青六娘笑着打招呼,又把带路的姑娘打发出去。
「青姨怎么知道我在京城的?」
青六娘用手指向那白发青年:「这是血字门的薛霦门主,他看到的你。」
梁兴扬心中一凛,看了那青年一眼,青年跟他对视,眼光仿佛两柄钢锥,直刺人的心神。
这家伙自己没见过,却能认得自己,认得自己的飞剑,一方面是法力眼力足够高,另一方面是他们星落宗掌握的情报足够厉害。
「青姨来找我做什么?」梁兴扬不打算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青六娘笑着给他斟了杯茶:「青姨想招你加入我们星落宗。」
梁兴扬摇头:「我准备回山去闭关修炼了。」
「是在朝廷这里受到挫折了么?」
梁兴扬皱眉:「你怎么知道?」
青六娘笑着说:「你当年参与押送白骨邪姬颜渥丹进京,途中跟她关系很不正常,还跟她学了白骨教的万骨归心大法。两日前你进京见了太子,然后就去西北,在阳城见到了白骨邪姬,今天急匆匆地赶回来,就去见皇帝,颇有从中调停撮合之意,是也不是呢?」
梁兴扬微微点头。
青六娘发出银铃般连串的放肆笑声,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白骨军刨了太祖陵寝,挖了夏家的祖坟,你还想要调停他们……」看梁兴扬脸色很不好看,就收住笑声,改了口,「不过你这份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还是真真地难得。」
「不管是我什么心,我都不会加入星落宗的。」梁兴扬站起来就往外走。
青六娘站起来:「你就不想为你父亲报仇吗?杀父之仇,可是不共戴天啊!」
梁兴扬豁然转身:「高文韬告诉过我,说害死我父亲的是鞭尸太保赵遗祥,当初新皇登基,张天玺和他
的义子们还活着的都被打发去给先帝陪葬了。」
「可是赵遗祥见机得早,提前跑掉了呀。」青六娘伸手示意让他重新坐下,要再聊聊。
梁兴扬又转回来坐下:「我知道你们有要用到我的地方,咱们不必拐弯抹角,就直接说吧,你们要用我做什么?才能告诉我赵遗祥如今在哪里,或者,把他交给我?」
青六娘笑眯眯地反问:「你应该知道的,我当初给你说过,我们星落宗到底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