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午膳之后,阳光越发的猛烈,老爷子带着席应真和蓝玉,坐在凉亭之中乘凉。
老爷子是大剌剌的躺在竹椅上,悠闲的伸长了腿,身前还有个俏丽的宫女,慢慢的扇着羽扇。其他两人则是一人一个马扎,半蹲半坐。
时间一长席应真就浑身不自在,而蓝玉依旧是脊背笔直目不斜视。
旁边老爷子发出若有若无的鼾声,席应真终于按耐不住,对蓝玉低声道,“坐这玩意儿,你不累吗?”
蓝玉斜眼看看他,“做了一辈子习惯了!”说着,露出半分微笑,“以前在军中打仗,坐的都是这玩意。轻省方便好携带,急了还能抄起来砸人脑袋!”
说着,又斜眼看看席应真,不屑道,“一把岁数了,你坐都没个坐相!”
席应真坐在马扎上,双腿分得很开身子微微佝偻着。
闻言怒道,“道爷怎么就没坐相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蹲茅坑呢!”蓝玉撇嘴。
“你.......”席应真气结,看了打鼾的老爷子一眼,“蓝小二,平日在你外甥家你对道爷可不这样,都是客客气气的。怎么到了这,就浑身是刺儿,欺负道爷玩儿?”
蓝玉不怒自威,“这是君前,自然要有规矩!”说着,拉下脸道,“再说了,蓝小二是你叫的?”
“蓝二爷!”席应真气极反笑拱手道,“二爷行了吧?”说着,挪着马扎靠近几分,“哎,你说,朱.....老皇爷那边坡田上种的什么呀?”
说到此处满脸疑惑,“瓜不像瓜豆不像豆似的,那些庄稼把式还一个个跟看金子似的那么金贵!”
不等蓝玉说话,边上的老爷子忽然张开眼。
“洪薯!”说着,老爷子撑着坐起,身后一个宫女给老爷子的腰上垫了两个抱枕,老爷子靠着说道,“咱大孙派锦衣卫出海,在海上寻得的宝贝!”
“吃着味道甘甜,有点像是芋头,但没那么大个儿。”老爷子笑笑,脸上带着几分得意,“这玩意,不挑地不怕旱,埋进土里就能长,一亩地能产数十石!”
先头席应真还没在意,可听到亩产数十石猛的一惊,蹭的站起身连马扎都带倒了。
“当真?”席应真急道。
“一惊一乍!”老爷子瞥他一眼,“献此物的海商说得信誓旦旦
,亩产数十石。哼,他长几个脑袋敢糊弄咱?”说着,又道,“这东西本来的名叫甘薯,是咱大孙说,若此物推行天下,则天下百姓多份果腹之粮,给咱脸上贴金,起名叫洪薯!”
“这东西咱吃过,滋味不错,甜丝丝的还管饱!”
说到此处,老爷子微微叹气,“咱现在就盼着这洪薯丰收,然后早些推广。有了此物可以活人无数啊,咱也算没白他娘的当一回皇上!”
对这种农事蓝玉还不觉得如何,可席应真却激动得浑身打摆子。
“亩产数十石?不挑地?”席应真喃喃道,“那可真是宝物啊!”说着,皱巴巴的脸上难得的带上几分凝重,“于天下善莫大焉呀!”
“这可是实打实的祥瑞德政,贫道看来,可比什么开疆拓土强多了。帝王伟业,多是百姓流血。青史只见帝王笑,何曾写过百姓哭。若天下百姓真能多一份口粮,就凭借这,皇爷您就远超唐宗宋祖!”
“没这玩意咱也比宋太祖强,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哼!”老爷子不屑的哼了一声,“不是咱自大,古往今来那些皇上,让他们都摸摸良心,他们哪点能比咱强?”
蓝玉也哼了一声,“宋太祖?哼!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人家咋也是个开国的皇上,咱说行,有你说的份儿吗?”老爷子又对蓝玉斜眼。
后者顿时住嘴,不再出声。
而席应真对他们二人的话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就呆呆的看着视线之中的坡田。
这时,那些庄子中的农人纷纷带着斗笠,走入坡田之中开始忙碌。
忽然他似乎懂了,为什么老爷子对再见几个秋收那般的执念。
若此物真有亩产数十石,先育种再推广,数个秋收之后天下就再多一份口粮。
哪怕只要多一分粮食,百姓就少一分饥饿。他一生走南闯北,见过贫瘠之地的贫苦百姓生下来女儿要溺死,更见过许多地方的老人,饥荒之年独自进入山洞坟穴求死。
“有的皇帝要多活几年,是舍不得人间的荣华富贵,更舍不得手中的滔天权力。可他,想多活几年,却只是为了多看看百姓的秋收,给天下百姓再出一份力!他想看这天下百姓,吃饱的那天!”
想到此处,席应真不由得对老爷子肃然下拜。
骤然而来的大礼,让老爷子微微错愕,“你这杂毛老道拜咱干啥?”
席应真三叩首,“今日才知,为何当初李善长等人死心塌地的辅佐陛下您!今日也才得知,天下大乱豪杰四起,为何您出身最低,却能夺取天下!”
老爷子顿时大怒,他可以自嘲出身低,可以对天下人自认出身低,但这事断容不得旁人来说。况且,席应真当着他的面还提起了被他处死的李善长等人,更让他心头火起。
可下一秒,老爷子的火气又瞬间全无。
席应真再叩首,“真正的王者心系百姓,心有大善!得民心者得天下,大明得人心,陛下得人心!”
“奇了!”老爷子笑道,“狗嘴里出象牙了!”
席应真忽然一拉蓝玉,“走!”
“干啥?外头热呢!”
“干活就不热了!”席应真不由分说,开口道,“道爷告诉你蓝小二,别看你一辈子战功赫赫,跟着红薯一比算个屁呀!告诉你,能在这红薯地里干活,是你的福分,你吹去吧!”
“开疆拓土只要国力强盛,是个武夫就行!让百姓多份粮食的功德,什么他娘的霍去病班定远拍马也赶不上!”
看着两位须发半白的老头,拌着嘴走远,老爷子脸上一笑,随后对旁边招招手。
朴不成无声的过来,“皇爷,奴婢在呢!”
“知道咱为啥叫席道人过来么?”老爷子低声道。
“奴婢晓得!”
老爷子是自己心中明镜似的,他的时日可能也就是这一两年了。宫里那些庸医,他是真的看不上,留席应真在身边,也算是留个后手。
“要是哪一天,咱突然走了!”老爷子微微叹息,“也别难为他,只要他尽力就行!治病治不得命,命都是天定!”说到此处,又是长叹,“别难为他,放他去,爱去哪就去哪?”
“是!”朴不成答应一声,“皇爷,蓝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