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水抱着孔雀在夜雨里奔袭。
有一个看不见的可怕的对手,一路在攻击他们,单靠萧问水现在的法身,根本无法支撑。
这个神秘的高手,是他平生所遇见的最厉害的敌手,萧问水甚至连他的真面目都没能一见,就已经满身是伤。
他能感觉到,对方根本没有下死手,而是游刃有余的驱赶着他们到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孔雀公子要萧问水去的,海边通往地下祭典的密道。
敌人明显也知道那里,并且就等着他们去,似乎早已准备好埋伏,要一网打尽。
但萧问水别无选择,孔雀的伤一击致命,如果不能用渡情城的秘术复活,必死无疑。
萧问水跑到海边,孔雀微弱的声音在他识海响起,却是要他直接跳入水中。
萧问水听到他还有意识,稍稍松了一口气,毫不犹豫跃下。
然而,海边沙滩之外的水域,等着他的却并不是水。
而是一种熟悉的失重坠落的感觉,萧问水任何的御空法诀都使不出来,只有像凡人一样无能为力的下坠。
不,甚至速度还要更快。那海域竟然是万丈深渊。
萧问水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坠亡时候心跳加快的刺激,好在坠落的时间虽然久,落地的时候反而像在浮城之上一样,轻飘起来。
他们顺利踩在水面上,那水浪在脚底流动,看起来深不见底,却叫人牢牢的站稳了,如履平地。
萧问水顾不得惊奇,沿着水面之上疑似祭奠建筑的位置,快速跑去。
城主府的时候明明夜雨倾盆,雷电交加,这水域之上,不知道是海面还是海底的地方,却是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晕铺满蓝色的水面。
水域极大,上面三三两两的人隔着很远,牵着手散步,悠闲极了。
萧问水却觉得心惊,这里,他竟然完全无法使出术法来,只能像凡人一样的跑动。
萧问水跑近才现,祭典设置在海域中心,像一个小岛,神秘的祭坛之后,有一座高塔。
那符文奇异的巨大广场中心,一伙人正在对峙。
其中一个穿着神秘庄重服饰的少年,显然众星捧月,高高在上。
那少年有一双可爱的圆眼,生得格外的漂亮,却有一种奇异的跟他相貌不相符的冷漠傲慢。仿佛没有人配叫他看上一眼。
看到萧问水抱在怀里的孔雀时,神情却微微一变。
萧问水急促的呼吸着:“谁是渡情城主?”
那漂亮少年果然应声,挑眉冷傲道:“我是。祭典尚且未开,你等如何就敢到此?”
萧问水急切的说:“有高手袭击了我们,孔雀中了暗算,他要死了,叫我来这里,说你会复活他。”
渡情城主一听暗算袭击,立刻向前一步伸出手,眉眼也瞬间闪过忧虑,然而下一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生生的止住了动作,伸出去的手也缓慢的负到身后。
萧问水下意识的举动也不是将孔雀给他,而是防备的退后了半步。一时之间也没有察觉到那城主古怪的举动。
渡情城主板着脸,他还是少年样子,生得漂亮可爱,便是这样板着脸,也没有孔雀那种冷淡不语之间,就叫人心生敬畏的威仪。
少年似是不在意的说:“你说有人袭击你们,这不可能。渡情城里,没有人可以动武。”
萧问水厉声:“可孔雀明明受了重伤,要死了。”你是不是瞎!
萧问水只觉得自己下意识防备的有理,这里的人果然也有问题。
孔雀濒死昏迷,他从未见过渡情城主,谁能证明这个人就一定是真的城主?
“孔雀说是渡情城里的叛逆,怀恨在心,杀他是为了切断渡情城的补给。”萧问水冷静下来,看他们的反应。
那少年不感兴趣的斜了他一眼:“我知道了。”他说完眼神随意的从孔雀身上扫过,就像只是路过一般,完全不在意。继续向旁边走去。
“站住!你为什么不救他?”萧问水的声音已然没有急切,只有冷。
那少年头也不回:“我有说过不救吗?既然你已经说了,他重伤要死。反正是复活,早一些晚一些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这么冷淡,对孔雀的死活丝毫不放在心上,萧问水完全没有料到。
就像萧问水从没有想过,那样的孔雀,竟然也会有人真的会恨他伤他。
旁边却有人说话:“连自己人都不救,这个渡情城所谓的复活之秘,看来的确是个骗局。我本以为孔雀公子也是这骗局之一,现在看来,连他都被这个城主骗了。”
那少年城主冷笑一声,依旧不回头,按部就班做他的事。
身边的卫队有人嘲讽道:“阁下若觉得我们骗了你,大可以自己离开。恕不远送。”
质疑是骗局的男人,一身白衣,温和无害,如同浩然之气的书生君子。
说出的话却是又冷又毒:“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这里任何一个人,是你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骗人的代价,尤其这种骗法,你知道会是什么代价吗?”
卫队里另一个少女轻笑着回话:“每年的祭典上,先生这样的人我们见得最多。祭典还未开始就这样质疑,就像大夫还没有诊断就威胁一样,多是看上去心焦患者,实际上却是在意自己要付出的代价。”
那卫队里的少女生看上去未经人事,却自有一股平和从容,即便这人称白衣侯的男子,生得俊,她也从未有丝毫脸红羞赧。即便此刻这男子翻脸无情含威带煞,她也不慌不忙。
不等这白衣侯说什么,另一个声音冷漠道:“诸葛霄,你若觉得是骗局就离开,他是我的,由我一个人复活就可以了。”
这是候在一旁,不出声就几乎叫人察觉不到存在感的一个僧人。眉目分明庄重禁欲,却给人一种沉重森冷的邪异感,被人称作邪佛焚莲。
诸葛霄嘴里吐出两个冷冷的字:“做、梦。”
渡情城里连接所有世界,有无数的方式可以进来。
以这个世界来的人最为有意思。
一个亦正亦邪的僧人,一个名满天下的白衣侯,一起来复活一个人。
早些时候,这个僧人时不时的疯,见了白衣侯的人就袭击。两个人都恨意满满的认定,对方才是害那个人最深的凶手。
临近祭典仪式了,邪佛平和到像是要圆寂似得,那白衣侯反而焦躁不安了。
少女刺激白衣侯的话是故意的,能来渡情城的人,必然都是心中报了强烈的要复活某个人的念头。念头但凡不够执着强烈,是进不来渡情城的大门的。
不过是害怕念头成空罢了。人若是有个念想,总比万念俱灰要好。
少女摇摇头,看向萧问水:“道长莫急,祭典时候不对,便是城主也不能想复活谁就复活谁的。城主只是被这群人耗尽了耐心,故意这么说的。毕竟孔雀是……总之他一定会救的。”
少女的话并没有叫萧问水放下心,怀里的孔雀已然无声无息,他悲愤伤心之下似乎也只能等着了。
生死别离竟然这么近,这么快。
渡情城主十分认真的做着一系列祭祀礼仪,似乎外面洪水滔天也不会叫他看上一眼。
是了,渡情城的人不会死。死了的人,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复活。如此,何必在意生死?
但人真的能死而复生吗?萧问水从来没有这么怀疑过这个问题,他以前明明那样深信不疑。
不,以前他只是觉得,复活一个敌人杀了来渡劫罢了。成不成都可以另想办法。真假都可以承受。
但现在,若是假的,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那邪佛看他抱着一只死去的孔雀,满眼茫然,竟然像是悲伤了也不自知。
自从闭关之后,满世界找不到那个人,忽然得知他死了的时候,焚莲就走火入魔了。
只有疯了一样的去找跟那个人相关的一切,攻击所有可能伤害过那个人的人,从诸葛霄那里抢夺那个人的冰棺遗体。他心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在意。
或许是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了,他的心里竟然空前宁静了,竟然注意起一只死去的孔雀和伤心不自知的少年。
焚莲走过去,他生得冷漠禁欲,不疯的时候却也很有得道高僧的庄严持重。
萧问水呆呆的看着他。
焚莲枯寂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孔雀的尸体上,什么也没有说,握着佛珠的手指抚在孔雀的羽翼上,轻轻的平静的念着一段往生咒。
他从来不信佛家的一切,要去见那个人的这一刻,却无念无求自自然的为一只鸟真心实意的超度。
当年,若是他待别人别物好一些,是不是这个世界待那个人也会温和一些?叫那个人少受些磨难伤害。可是,在那个人眼里,大约自己才是伤害他最深的恶人吧。
仪式开始。
那生得漂亮可爱又额外冷漠着脸的少年城主,说:“但凡能进入渡情城的,都是有缘人,一生最多仅有一次。生死轮回不是儿戏,任何事情都需要代价。”
白衣侯微哑问:“什么代价?”
少年城主的声音毫无情感:“若是刚死不久的人,还未入轮回,复活交易的代价,需要交易人自己的寿命来抵。若是死去很久的人,已入轮回,复活起来代价另算。”
白衣侯回答:“此人已入轮回,不在此界之内。杀他的人,是我。能复活吗?”
焚莲幽冷的盯着他,他就知道是这个人下得手。
渡情城主毫无反应:“有两条路,一条是等那一界内有人再次杀了他,若是他愿意,便可以引魂归来此界。另一条,就是你们自己抛诸此界一切,跟过去。你要哪条?”
谁人见过死亡?谁人知晓他说得对还是不对。
白衣侯带走了冰棺珍藏的尸身。邪佛却踏入了渡情的法阵。
人人都道当年是邪佛为恶,害死那个人。却不想,临了最执迷不悟的却是他。
诸葛霄自嘲:“我只信我看得见的。但我也不能再叫人杀他一次。你若去了那边,叫他又被人害了,我就复活他。反正他也不记得前世如何。”
焚莲厌恶的看他一眼:“你真的不适合白衣。”
萧问水看着眼前一幕幕的恩怨情仇,人来人往,有些人得偿所愿,抱头痛哭。
有些人恍然如梦,有些人疯癫不信……
直到轮到他。
少年城主刻意的冷漠脸:“萧道长,据说你要复活你的仇人再杀一遍?要求稀奇了些,只是杀的话,代价也不用太大,只是需要一具新鲜的尸体,你怀里抱着这个就不错。”
萧问水怒目而视:“这是孔雀!你先复活他。”
少年城主忽然笑了:“好吧,不逗你了。孔雀走得仓促我有些生气才这样。他不用复活,他没跟你说吗?他来这里是为了一个人。我跟他说那个人不能复活,所以他早就决定自己跟过去。刚刚你来的时候,我做的仪式准备就是送他去找那个人了。”
萧问水满目茫然,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冷和孤寂:“他没跟我说。”
渡情城主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笑嘻嘻的:“你要不要复活他?其实他还没走远,只要你愿意耗损一些自己的寿命,我就可以复活他。你要不要?还有一盏茶的时间,过了就没机会了。我答应了他不能反悔,但你没有呀。可是,你的仇人就不能复活了。一个人一生只能复活一个人,一次机会。”
萧问水怔怔的,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
复活也好,转世重生也罢,何必强求?总归他也要与孔雀斩断缘分的。
渡情城主冷下脸:“你不肯牺牲自己复活孔雀?你方才不是还伤心得不得了?你复活仇人也是要耗费生命的,复活孔雀耗费的还少呢。”
萧问水目光澄澈清冷:“我喜欢他,愿意为他拼命,为他杀人。唯独有一样不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斩断我的业债,渡劫飞升。我的道,不可能让我对任何人让步。”
少年冷笑一声:“如果你的道,叫你杀了他就能立刻渡劫飞升,你也杀?”
萧问水点头,清清正正,坚定明澈:“会。”
渡情城主呆住了。那简单的字,似蕴涵着万钧之力,震得他反应不过来。
许久,渡情城主冷漠:“那就让他死吧。刚才说送他去找人是骗你的。那个和尚才是去找人的,你几时见过和尚死了?”
萧问水的心刺痛了一丝,他慢慢的一点点抚平,他越在意孔雀,越不可以救他。
明明只是想和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这种程度也不行吗?
他吸了吸鼻子:“没关系,人总会死的。我也总会忘记他的。我很快就忘记他了。”
大道长生,本就只他一个人。
他没有动摇,一丝都没有。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受?
渡情城主冷冷的宣布:“你要的人,我已经复活了。”
萧问水没有动,他觉得这个法身坏掉了,得换个新的,再去斩业。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杀人,也不想渡劫飞升。
他不动,有人却走到了他身边:“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为什么哭?”
那声音淡淡的清凌,似是无欲无求,显得有种格外的神秘吸引魅力来。
这个声音,萧问水惊喜得手足无措:“孔雀!太好了!”
面前的一身似血红衣的俊美男子,正是不久前,苍白无声死在他怀里的孔雀公子。
此刻,好看的眉眼淡淡的笑着,看着他,任他欢喜的走过来。
但萧问水抱了个空,他过来的时候,孔雀公子也向前走了半步,却不是拥抱,而是两个人擦肩背向。
一根尖锐的孔雀翎,散着华丽神秘的光泽,从萧问水的心口穿过。
他的心脉瞬间穿透,笑容清澈欢喜的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些迷茫。
他的前方,那圆眼少年的渡情城主后半句话:“……你要的欠债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