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看着林麒的性命渐渐走向终点,低头淡淡地道:“光一个陈煜平息不了妖后的怒火,更平息不了我的怒火,加上你才算勉强交差。你为林家的霸业牺牲,也算死得其所。”
明明正在亲手扼杀一条性命,他的神情却无比平静,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青冥殿主的义子,而是一只鸡、一条狗。
传言中的惜花公子集疯狂与冷酷于一身,他可以用最温柔的动作去凌虐娇弱美丽的少女。而这种传言,正在所有人面前凝结为真实的形象。
“小姐让你住手。”红衣女子叫道。
这一声喊得十分响亮,江晨没办法装作听不到,他侧过半脸瞥过来一眼,微笑道:“没听见。”
虽然只是很普通的一瞥,红衣女子倏然瞪大双目,无法再开口。
没有人知道,在惜花公子转过脸的一瞬间,她在他背后看到了怎样的幻影。
‘这个人……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亏我还以为小姐看上的人,只是因为特立独行才不容于世……’
那注定是让红衣女子难忘的一眼,江晨完全颠覆了她过去所积累的印象。
“大概还有半柱香的时间,你可以慢慢回味生命的余晖。”江晨视线落回林麒脸上,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个人一向仁慈,只要有机会,我都尽可能地让死者说出最后的遗言。刚才给了你那么多时间,你应该死而无憾了吧?”
林麒奋力瞪大眼睛。如果不是喉咙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一定会破口大骂。
他怎么会无憾呢?
倘若不把江晨骂个狗血淋头,他即使咽了气,恐怕也很难闭上眼睛。
江晨微笑着继续道:“我知道你还有些不甘。阿梅是你的好朋友,但在最后的时候,她却没来送伱一程,这滋味是不是很难受?”
他好像也替林麒着急,举目朝四周看了看,“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呢?这么久了还没来,再过一会儿你就等不到她了……”
林麒瞳孔微微凝缩,像是被戳中了痛处。
不远处的林曦,脸色也是一变。江晨这话说起来似乎漫不经心,但又好像暗指着什么。难道,他猜出了阿梅的目的?
“直到现在,你还是很不服气。是不是以为我终究不敢得罪你家教主,会在最后的时候放手?”江晨慢悠悠地扫过他全身,“还是说,你藏着什么护身的法宝,只要肉身不毁,魂魄不散,就能拯救你的性命?”
林麒撑到此时,已经有些熬不住。他唇角溢出一股紫色血水,双眼朝外凸出,快要走到最后的时刻。
“明明被杀死的敌人,过一阵又好模好样地出现在我面前,这种亏我已经吃了好几次……”江晨叹息着,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两臂一起用力,竟慢慢将林麒的脖子撕扯开来,“希望这一次,不要再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血喷如泉,洒了他满身满脸。他却不作理会,专心专注地扯断了林麒的颈椎,把他的整个脑袋完完全全地撕了下来,然后拿到眼前看了一眼——
这位林家忠仆的头颅好像还没完全死掉,面孔显得无比狰狞可怖,额角上的黑筋根根凸起,脸上的肌肉,似乎每一块都在颤抖扭曲,血水流下面颊,如同脏石板上的污泥痕……
对视了片刻,等到那双眼里的神采散尽,江晨丢下另一边尸身,从衣衫上撕下一块布片包住头颅,转身朝云素走来。
身为桃花刺客,云素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江晨少多少。但她一向奉行杀人的美感,很少做出这种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举动。
看到江晨一身带血地走来,云素的眉头先是轻轻一皱继而舒展开来,嘴角荡起一丝笑意,迎上前道:“你杀了青冥殿主的干儿子,不怕他跟你翻脸?”
江晨没有直接回答,抛了抛手上的头颅:“这东西送给你母亲,算是林家的赔罪礼,希望能稍减她怒气。”
云素看了一眼旁边的林曦,林曦没有说话,只直勾勾盯着江晨。
云素也没有伸手去接,道:“这种东西未免也太血腥了,母亲素爱干净,不一定会喜欢的。”
“那就找个山沟,把这东西丢了喂乌鸦吧。”
林曦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云素好像有些明白了江晨的意思,虽然脸上还带着十分嫌弃之色,但还是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血淋淋的布团。
“死了都要让他尸首分离吗,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对于他来说,这结局刚刚好。”
“他是不是欠了你很多钱?”
“本来欠了很多,现在一笔勾销了。”江晨道,“拿稳,小心弄脏衣袖。”
云素白了他一眼。她一点都不觉得手中这东西值得她亲手去拿,如果不是江晨几番要求,她早就把这玩意儿扔下山崖了。
她扭转身来面向林曦的时候,脸上已恢复了盈盈笑意,用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切语气道:“天色不早了,林小姐远来辛苦,不管这盟约成不成,你们都是盘龙宫的贵客,请随我去莲湘阁歇息……”
“不用了,我住金风院就行。”林曦开口道。
“金风院?”以云素的机敏,当然不会觉得这个地名只是有点耳熟。
她的眼瞳先是微微一缩,整张脸孔都散发出一股阴沉的味道,连带着身后的暮色都仿佛幽深了几分,继而又舒缓下来,仿佛那一刹那的冰寒只是错觉。
再次开口时,她唇角的笑容显出几分邪异,“这不妥吧?两位虽有夫妻之名,但毕竟大礼未成,倘若同住一院,恐怕有损林小姐清誉,外人也会当我盘龙宫不懂规矩,闹出这种笑话。”
林曦淡淡地道:“不必理会那些乱嚼舌根的庸碌之辈。我入圣教以来,便抛下了凡俗礼法,从心所欲。云姑娘既然在江湖上闯下了桃花刺客的名头,该不会还拘泥于世俗规矩吧?”
云素的笑容有些僵硬了。
她的确向来以漠视礼法、桀骜不驯自诩,但当别人也在她面前摆出这副姿态时,她就发现着实碍眼的很。难怪桃花刺客在江湖上人人喊打,她今天总算体会到了那些人的感受……
即便这张面孔拥有如此惊人的美丽,云素也十分想把手中的头颅直接砸过去,看她一脸血的模样还能不能够“桀骜不驯”得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理解你的想法。但有一点林小姐你可能得注意一下,你我现在毕竟不是独身行走江湖,而是代表了青冥殿和盘龙宫,不管你个人怎么超凡脱俗,不把世间礼法放在眼里,但我盘龙宫却不能不顾虑世人的眼光……”这种大道理云素一开始说得十分别扭,甚至还有些牙疼,因为一般都是从那些她最看不起的穷酸腐儒嘴里说出来,被她嗤之以鼻的,但说着说着,居然觉得越来越顺畅了,“林小姐你的名节毁了,你大可不在意,但别人也会质疑我们盘龙宫是安的什么居心,待的是什么客……”
林曦微微笑起来,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盘龙宫远离人间烟火,超然于世外,但住在这里的人却还没有超脱吗?”
云素几乎气结。
这句话把她噎得不轻。
上一回还是她对一个正道侠士说出了类似的言语,然后一剑宰了人家。没想到转了一圈,这句话又落到她自己头上。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林曦的脸颊肯定已经千疮百孔了。但她仍保持着完美无瑕的微笑,那容颜在云素看来十分刺眼。
“另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云素已经有些难以维持风度,不然她至少会在前面加一个“请”字。
“他是我父亲的义子,也就是我的义兄。”林曦指了指她手中提着的包裹,“如今他客死异乡,我希望能把他的尸首带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原来是你的义兄啊!我还不知道这颗脑袋这么尊贵的,突然觉得手上有些沉重了呢!”云素眨了眨眼睛,脸上重新浮起笑容,“那么你想怎么交代呢?你的义兄被晨哥哥亲手扯掉了脑袋,你想把这情景复述给那位圣教主大人听吗?”
林曦道:“我自然有说法。”
“这东西我拿着也什么用,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云素像是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的样子,就在林曦以为她要答应的时候,她却收敛了笑容,转了语气道,“可是仔细想想,逝者已矣,再怎么伤心难过,人也救不回来了,又何必再让圣教主大人徒增烦恼呢?至于这东西……”
她掂了掂包裹,抖落几滴血水,“不过一具空壳罢了,像林小姐这样超脱世俗的人物,不至于还像愚夫俗子一样拘泥于礼法规矩吧?”
她用林曦刚才说过的言语去堵她的嘴,林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云姑娘此言差矣。”林曦身后的红衣女子适时接话道,“小麒子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怎么也是老爷亲口承认的义子,他得罪姑爷丢了性命,也怨不得谁,但我们至少要把他的遗体带回去,合身入殓,请高僧超度,才算是解了这一段因果……”
云素脸上浮现几许揶揄之色,道:“青冥殿那么超然物外的地方,居然也讲究这些俗世规矩吗?”
她一边说一边瞧着林曦,看她哑口无言的样子,脸上笑容仿佛更盛了几分。
红衣女子不慌不忙地道:“咱们小姐虽然超脱了,不拘俗礼,但青冥殿千百万教众,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小姐这般境界的。圣子尸身回教,也算是对他们有个交代。”
“那么你呢?”云素的视线飘到她脸上,“你是像你家小姐一样超脱了,还是没能超脱?”
仿佛察觉到她话里的陷阱,红衣女子的眉尖不易觉察地微蹙:“我虽然有些体悟,但不能跟小姐相比……”
“那就是还没超脱了!”云素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双眸都弯成了月牙形状,“那么请问你们这些还没超脱的教众,对你家小姐成礼之前就与男人同住一处是什么看法呢?”
红衣女子分明感受到她语中恶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曦。林曦双眸敛如一汪寒潭,静静望着对面。红衣女子却不能像她一样沉默,强辩道:“我家小姐与我家姑爷本就许下了三世约定……”
“青冥殿三百万教众,都清楚这个约定吗?”云素不依不饶地问。
红衣女子对这种口舌之争感到不耐,道:“那些愚夫俗子有什么必要知道——”
话才说一半,她就意识到了不对,立即闭上了嘴巴。
云素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把手中包裹略微提高了几分,道:“那么这位义兄的脑袋,也是不必给愚夫俗子们看的咯?”
“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红衣女子还想辩驳,但云素已经转过身,沿阶往下走去。
“祝你家小姐做个好梦吧。”她留下这句话,没有回头。
“喂——”
“算了。”林曦出言道。
她看着云素逐渐走远的背景,眸中荡起丝丝涟漪,声音却是十分低柔,“让别人看了笑话。”
“小姐!”红衣女子的表情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你们把这里收拾一下,一会儿来找我。”林曦淡淡地吩咐。
当她转过脸,面向江晨的时候,声音里就多了几分暖意,“我们走吧。”
“嗯……”
刚才她与云素的争辩,江晨一直没有开口。早在林曦提出金风院的时候,他脑中就开始盘恒着一个问题:今晚该怎么过?
自从挨了孔雀大明王那一下,他不得不被迫着修身养性,无法消受半点艳福。但林曦对他来说,毕竟不同于别人,他心中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却一个也无法说出口。
“不妥。”
低微的语声,却被林曦察觉:“什么不妥?”
“没什么,是我做的不妥。”
“哦。”
两人并肩上行,一时沉默。
夜幕深重,山水皆暗,鸦雀暗哑,周围所经的楼阁散发出沉郁气息,仿佛一尊尊远古石化的洪荒巨兽。
天地萧瑟。
戏已落幕。
人也落寞。
本该亲密无间的两人,虽携手同行,却各怀心事,良久无言。
江晨忽然想起幼时听到的一句感慨:“人的一生就是在漫漫黑暗中孤独前行的过程,最亲密的伴侣也只能陪你一段路,路的终点只有你自己能抵达。”
他已经忘了是从哪个说书人嘴里听来这句话,此时回味起来竟分外应景。那一阵阵吹过崖岸的潇潇风声,那一片片浑浊苍茫的漠漠夜色,无不在诉说着惆怅。
也许真如佛经所说的那样,人于浮世,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