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口刀是锦州人常带在身边的,因为锦州多野兽,惯常打猎来吃,可以用来割肉;因为锦州繁华,处处可见风光如画,可以用来开山道,可以用这一口刀削下花枝放在嘴中咬着,而现在,这一口刀走过乱世,甚至于杀过因饥饿而疯狂的灾民。
现在握在七皇子的手中,刺穿了层层锦绣般的华服,直刺入那皇帝的胸口。
七皇子双目猩红,眼前闪过年少时候父亲带着自己一并玩耍的模样,彼时的自己还年幼,骑在父亲的肩膀上,舞着一把木剑,说自己要成为天下的大英雄,大豪杰,不要做皇帝,要做大将军,此刻尽数烟消云散。
决绝如他,脸上也满是泪痕。
他的短刀直接刺穿了那皇帝的胸口,从背后穿出来。
三步之内,兵家魁,本就是天下决绝的强者,便是道门真人在这样近距离下被冲撞,也只是死路一条,而后气运生了剧烈的变化,那代表着兵家猛虎的气机猛然暴起,而后悲声长啸数声之后,自然崩散。
以子弑父,以臣弑君,哪怕是未曾成功,却也遭遇到了人道气韵本身的剧烈反噬。
一身的人道气运刹那之间,烟消云散。
七皇子怔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要说什么,张口喷出鲜血,而后仰面倒下了,外面的宦官和禁军听到了动静,冲进来的时候看到这极具备冲击力的一幕,看到七皇子倒在地上,一把破破烂烂的刀子在光如白玉的地面上打着转安静下来,圣人捂着胸口坐在地上,面色煞白。
所有的宦官和禁军,一刹那之间,都面色苍白,一时间大脑一片茫然,什么都不知道,皇帝捂着伤口,摆了摆手,语气沉缓道:“……老七被妖族迷魂之术控制住。”
“带下去,送入观天殿内锁住,让他冷静冷静。”
“诺!”
“临到年节,与民更始,出了这般事情,难免会令人心浮动。”
“此事处理,秘而不。”
“是……”
“退下吧。”
于是这偏殿只剩下皇帝一人,取出了灵丹妙药服下,面色的苍白这才稍微止住了,可是这已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又传来了脚步声,先前那在七皇子面前颇自傲从容的皇帝面色微变了,就这样跪坐在地上,转过身来,叩下拜。
“不必如此,你已做得不错。”
声音平和从容,却自带着淡淡的漠然,身穿寻常白色衣物的男子走出,赤足,木簪,眸光平和,却也是皇帝一样的模样,淡淡道:“你演得也很好,但是可惜有一些错了,真正的皇帝,是不会和别人解释的。”
那‘皇帝’叩再拜,口称有罪。
身着白衣的皇帝淡淡道:“不过,只是囚禁,看起来这些年你做朕替身的时候,实在是太过于投入了啊,最后还想着给他留个后路吗?”
“且是真当自己是他的父亲了?”
于是那被刺了一刀的‘皇帝’面色惨白,五官威严,却是隐隐有哀求之色。
白衣男子淡淡道:
“只是我这七子的性情,仍旧一如往日。”
“能有此决断,倒是可以全了他的兵家道心,伱受这一刀,是好事。”
“不刺出这一刀的话,他又如何能成就霸业,如何能真正称得上是【兵形势魁】?”
“到了现在,这一枚棋子,才算是真正铸成了啊。”
他走到了大殿的门口,平和看着远处,手中攥着一把粮食,张开手,自有一只只鸟儿落了下来,在他的掌心啄食,他的眸子平静,明明只是穿着白衣,却如同穿着铠甲,背后有千军万马的猛将,自语道:
“锦州之事,朕不曾去管,就是要看看,可以钓得出多少人……”
“世人只知道兵形势。”
“谁人知我兵权谋。”
“不过是三百万人而已。”
“不过方才之‘辩白’如此情深意切,你方才说自己面临最高权位时候的挣扎,有几分是在演,又有几分出自于你的真心呢?”
转身离开的时候,淡淡道:“你自尽吧。”
那‘皇帝’面色苍白,叩之后,取出一丹,流光溢彩,吞入腹中,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顷刻之间已自然焚烧而起,化作飞灰灰烬,再不复存在了,而片刻后,这大殿上被清扫干净,桌案摆好,卷宗铺开,又有一个皇帝,神采奕奕,仿佛从不曾受伤,坐在那里,翻看卷宗。
…………………
日夜轮转,繁华京城已是入夜。
在更鼓打过今日最后一更的时候,那位兵家密探睁开眼睛,忽而起身,大步走出的时候,见到两位侍女还在等待,于是声音沉浑,道:“敢问两位,殿下今日未归?”
其中丰腴柔美的那位回答道:“是未归,将军这是……”
兵家密探神色微变。
便要出门,两名侍女要拦路,道:“殿下说让你候着。”
两人出手的时候,都展现出了颇为高妙的手段,隐隐是有道门的气机,显而易见这两位侍女也是出身非凡,但是在这样近距离的时候,只是一刹那就被那兵家密探擒拿住,他语气漠然没有波动,道:“殿下昨天说的是,【等他今日回来】。”
“殿下昨日未归,则事有变。”
将两名女子手臂放下,这兵家密探极干脆利落地奔出,循着对于兵刃的特殊感应,径直寻找到了今日的那一老一少,老者正抚摸着这口剑,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便感觉到手腕一动,这剑在鞘中嘶吼般的鸣啸着。
兵家密探已抵达,长剑自然飞出落入他的手中。
一股兵家特有的神韵,带着七皇子最后留下的简短吩咐落入兵家密探的脑海中。
兵家密探安抚了这一老一少,而后询问今日生的事情,听完之后,又问了那孩子,今日的七殿下是去了哪里的方向,于是他的脸上出现了剧烈且明晰的情绪波动,干脆利落道:“你们随我来。”
他直接带着这一老一少,前往了位于极远处的四皇子府,速度极快,而后叩门,四皇子尚且不曾入寝,便要他入内,见到他的时候,这位四皇子仍旧气机幽深,身上衣物完整,显而易见,并未准备入睡。
“你是兵家密探,来此何事?”
兵家密探拱手道:“奉七殿下之命,前来投奔四殿下。”
四皇子神色不变,只是深深看了那兵家密探一眼,而后缓声道:“投奔?有人说老七今日突然入宫,到现在也没有出来,看来你是知道些什么,将今日之事全部说来。”
密探如实道来,又将其中蕴含有七皇子神韵的剑举起。
四皇子脸上的情绪几番起伏,咬牙道:“他知道锦州的事情了……”
密探回答道:“是,殿下今日所知,另带一锦州老父和幼女,殿下自他们那里下了决意,担忧自己动手之后,今上会报复清除这两人,以帝皇之威,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要死得无声无息,殿下的意思是,当今之世,唯四皇子能收留他们。”
四皇子道:“好大帽子……”
密探沉默了下,拱手道:“殿下曾说,太子志大而才疏。”
“虽有鞭笞天下,匡扶宇内之志向。”
“然无能。”
“将兵戈交给他是愚钝之举。”
“他若出事,兵家暂且归于四殿下之手。”
四皇子瞳孔微微收缩,知道自己已经和诸多世家文官关系密切,若是武将勋贵的关系也好,便相当于得到了文武大臣的支持,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虽非太子,却已经有了太子的气象,这是极大的诱惑。
而当今的圣人,平素最喜权衡。
为了制衡自己,七皇子反而不会死。
因为七皇子不死,兵家魁自然还是他,诸多武勋只会希望他活着出来,而一旦七皇子这个兵家魁一死,那么天下的兵家和边关的铁骑必有变动,哀兵之下,必然会遵循七皇子的最后命令,为四皇子效力。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是极烫手的山芋。
可七皇子却也笃定了,四皇子是绝难以抵御这样的诱惑的。
身穿布衣长衫,一直以来都以朴素温雅而为人所知的四皇子安静许久,道:
“不愧是兵家的魁,世人都错看了我这个弟弟。”
“无妨,尔等我自然会庇护。”
“且带着那一对爷孙下去,先好生休息一夜。”
兵家密探行礼之后,退了下去。
四皇子李晖手掌抚摸这一柄价值无量的剑,忽而自嘲道:“老七他性格刚烈果断,和我不同啊,有时候真是羡慕他,我早在三年前就知道了这些事情,却也只是审时度势,知道自己绝不是父亲的对手。”
“我告诉自己他日自会查清楚真相,现在先是暗中潜藏。”
他把剑放在了桌子上,自嘲道:
“可是这说辞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在欺骗我自己的良心,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不用去和父亲对峙,心安理得的做这个文名满天下的四皇子?”
“每每见大哥所作所为,每每见锦州之人流离失所。”
“只消心中告知自己,所为大局,暂且潜藏锋芒便可,今日见到我这弟弟,才知道我这所作所为,和逃避又有什么不同?”
“我这些年,是为了查清楚真相而去潜藏锋芒。”
“还是潜藏锋芒,培养羽翼之后,再去查清楚真相。”
“一个是有的放矢,一个只是安慰自己,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了啊。”
他手掌按着剑,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自语道:“老七的性格直接,知道了这样的情报,内心几番挣扎之下,必然选择玉石俱焚,三步之内,兵家魁,暴起难,也有一定成功的可能……”
“若是他真的杀害了圣人,以其性格,必然自刎。”
“是为天下人杀贼,再因杀父而杀己,先天下,而后我。”
“如同骑兵对冲,从一开始就不曾留下退路。”
“若是他不曾杀得了圣人,则也有我为后手,能护他不被暗中杀死。”
“以图后来,还可以直接把我拉下水来。”
“兵形势,十六岁的魁……”
四皇子似乎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在七年前就远赴边关的弟弟,看着外面,今日天亮,月色如水,却又是一个安稳平和的日子,没有因为皇帝遇刺而出现的各种惊动,没有鼓声阵阵,唤醒之一城百姓,四皇子道:
“而今这样子,看起来老七终究是失败了,他没能杀死圣人,圣人却也因为兵家魁,边关统帅,不能轻动而暂且囚禁了他。”
四皇子松了口气。
而后却现自己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丝遗憾。
遗憾弟弟不曾杀死父亲。
遗憾这位必然天下名将的弟弟没有自尽。
心中悚然一惊!
下意识握着了剑,长剑铮的一声,四皇子眸光幽深,看着外面的天色,忽而想到了自己父亲和大伯的经历,想到了史书字字皆浸血,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浸染了布衣,许久许久不曾言语。
京城三百六十坊,皆是繁华无比,有人打更。
冬日苦寒也,彼此相见一口酒,以浊酒御寒,且道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却道——
又是太平一夜也!
……………………
“啊……舒服,舒服……”
岳士儒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从这炼阳观走出来,只觉得虽然之前在那奢华的地方睡了一会儿,那么软的床铺舒舒服服的,但是对他来说,还是住着这道馆里面才最是舒服了,旋即洗漱之中,且去拜见老道长。
这老道士端坐在那里。
小道士明心咳嗽一声,抱着三黄鸡坐在了一侧,也是端坐着的模样。
岳士儒苦笑,只是行礼道:“见过太师叔祖。”
又看向那一本正经,挺胸抬头的小小少年道人,也只是拱手道:
“见过师叔祖。”
于是小道士喜笑颜开,道:“好哦,好的!”
“咳咳,我是说,啊,贫道说,贫道是说,小小徒孙乖啊。”
“待会儿给你杀了鸡炖汤喝。”
于是在小道士怀中的三黄鸡一滞,扭过头去,和小道士大眼瞪小眼,翅膀一震,直接又跑掉,小道士见到模样一下着急地跳起来扑过去道:“啊,你,你不要跑啊,不吃了,不吃了!”
“你回来啊!”
岳士儒看着自己这位小小师叔祖,无奈至极。
先前表明来意,一对祖师谱系,现完犊子了,炼阳观一脉虽小,却是直接从纯阳祖师那里传下来的,辈分高得离谱,就是自家真人来了见到这小道士,搞不好还得叫一声师弟,见到这先天一炁的老道士,也得拱手叫一声师叔。
老道人笑道:“勿要管他,还是孩子气呢。”
岳士儒道:“赤子之心,实在是修道种子。”
“说起来,昨夜师叔祖说,这旁边经阁里面,还有一人,怎么今日还没有回来?”
老道人抚须,神色从容至极,倒是满满都是世外高人的风度,就是背后那追着三黄鸡喊着扑过去的小道士实在是有点败坏气质,于是只好道:“他是挂单在我炼阳观中的,而今时长在外,吾也不知其师承如何。”
“倒是不知道士儒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啊,弟子来此,有奉祖师命。”
岳士儒笑道:“我道宗山上有一剑名为纯阳剑,我纯阳剑主是为崔元真师姐,乃是天生的谪仙人,而这炼阳观之中,是以炼阳之名,磨砺这口凶剑的凶悍性子,而今天下似乎有大变,祖师有感,于是命弟子前来,取这一口剑。”
“而后以寻此剑剑主。”
“哦?要如何取剑?”
“祖师自是赐下法宝。”
岳士儒取出了一个白玉弯钩,笑道:“此物是原本祖师悬挂此剑所用,凡物皆有其性,一物降一物,这剑的凶悍性格虽然厉害,却也逃不过此物,在下只是持此物一唤,便如同祖师亲自来此呼唤,此剑自是会老老实实地回来。”
他一拱手,道:“且请宝剑归来。”
那一柄剑悬在楼下,却不回应。
岳士儒一怔,再拜道:“请宝剑归来!”
那口剑只鸣啸而不动,似在嘲笑,岳士儒微微皱眉,咬破手指洒落鲜血,以激宝物灵性,持宝物,按照真人的吩咐,学祖师的声音呵斥道:
“冥顽不灵,回来!!!”
此剑凶悍,竟是鸣啸不已,直接自鞘之中飞出,凶悍不减,直接扑杀而下,剑光凶悍,岳士儒瞳孔收缩,未曾想到这剑被炼了数百年还如此霸道。
想要躲避,却如何避得开,只面如惨白,只待等死的时候。
却有一只手自旁伸出,只屈指一弹。
那口剑便直接顿住,阵阵鸣啸,直接重归入剑鞘。
老实无比。
风起尘动,道观之下风铃声声不绝。
终于抓住了三黄鸡的小道士扑倒在地上,抬起头来,惊喜道:“啊,齐师叔,你回来了?!”
齐师叔?
岳士儒心惊回头,却只是觉得些许凉意,垂落道袍染煞,蓝色道袍之上水云纹,背后剑匣,木簪黑,眸光仍旧平和,认出这少年道人,后者也认出了他,右手抬起行以道礼,嗓音平和,背后红尘,身前清净,道:
“又见面了。”
“贫道,齐无惑。”
道人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