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就只是几位故友的少年道人被镇了下。
十几个路子?
老黄牛似有不好意思,而后给齐无惑解释了一番,道:“这倒不是牛叔在说假的,这些路子都有些时日没有走动过,毕竟,在那先前药师佛这老秃瓢总是堵着我门,一出这天宫大门,就会给他堵了。”
“这让我如何能去下面寻我那些个兄弟朋友?”
“这几千年岁月过去。”
“怕是有大半都已零落,剩下的些许,也都觉得我老牛攀上了北帝这一条大腿,得了个仙家正统身份,就把这些往日有交情的弟兄们给忘了罢,以妖族的性情,不知有多少往日故交恨不得把老牛我给扒皮吃肉……”
“故交虽然多,却也不知还有几个妖怪活着,还有多少惦念旧情。”
老黄牛亦是慨然叹息。
那几千年前的交情。
不到地仙境界的话,哪怕是妖怪都活不了这么漫长的时间,那些个最初的妖族干将们,恐怕早就已经寿尽而亡,各归轮回了罢,当年打拼出来的金牛大圣尊号,也在这几千年里面,随着风吹四散,不复为人所记起。
“只是毕竟难得有这个机会,无惑你若是有闲暇,可以去看看。”
少年道人难得在老黄牛的脸上看到一种知交零落,岁月苍茫之感。
大道唯艰。
近乎万年岁月,就算是龟族这样寿数绵长的族裔,修为不到,也要成一堆烂肉。
少年道人点头答应道:“我若有时间的话,一定会去。”
老黄牛这才展颜大笑,而少年询问这些都是些什么人的时候,老黄牛自后腰提出了一大堆的令牌,一个个地数过去,道:“这个是当年的金牛商会,哈哈哈,那时候你牛叔我可是掘了不少大妖的祖坟,咳咳咳,我是说,遗迹,遗迹。”
“然后放出消息,再同时仿造出那些珍奇之物,然后一起卖出去。”
“可谓是大赚特赚。”
“只是后来似乎七拐八拐的和那些个大圣有了牵连,却也不知道是不是挖了哪家大圣爷的老家祖坟,老牛我只好金盆洗手金蝉脱壳地离了去,将这商会转交给了当年你牛叔我的副手。”
“不过那时候牛叔我都才刚刚摸到了地仙的边子上。”
“他的话,勉勉强强有个三花聚顶,早在几千年前,我还在那药师琉璃佛国时候,他已经寿尽而终了。”
“若是他的后裔,代代都有那缘法,修到了三花聚顶的话。”
“眼下约莫也得唤伱牛叔我一声老祖宗。”
“得唤无惑你一句祖爷爷。”
“不过,大道修行艰难久,却无这样可能,怕是这一脉也已断了……”
“还有这个,这是当年最初的时候,我们几个兄弟一块儿立山头时候,在几尊大圣之中的间隙里面讨生活,说是自立为一山,可其实就是在那些个大部族的追杀下面东躲XZ,那时候不服各大妖族部族的管控,天上地下,恣意妄为,也是曾经闯荡出来不少的名号。”
“只是可惜,却也是几千年前的事情。”
“先前虎族之事的时候,我曾经借助和白虎监兵神君的关系下了一次天庭,再去那里,却是不见故人,只剩下了些残垣断壁,可惜可惜,故交四处零散……”老牛的神色黯淡,旋即又道:“另外这个是妖族虎族的商队……这个现在到似是还有些痕迹。”
“这个,这个是狐族的画舫花楼……”
“咳咳,不要这样看你牛叔,是素的花楼,只听曲儿的那种知道吗?这吃不着的肉才是最贵的,做皮肉买卖,你牛叔可还没有那么不堪,当年咱们还是游侠的时候,曾经救下过一批各族的女子,只是这多年不曾回去过,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老黄牛慨然叹息,把云琴儿找个由头打出去,却是和少年道人一一数过去。
共有一十七脉人情香火。
其中有山头,有帮派,有战团,也有青楼画舫,美人歌舞风雅之处,商会,医馆,修行之处,都是当年的老黄牛曾经打下来的家业,只是因为药师佛的堵门之事,以及北帝一脉的严苛规定,他已许久不曾有联络,此番却是希望齐无惑能去看看往日兄弟们如何。
若可帮衬一二的话,老黄牛也是不遗余力。
少年道人一一都应下来。
老牛将这些信物都给少年道人用玄坛法送了来,齐无惑提起在手中,皆是沉甸甸,老牛慨然叹息道:“修行路长,寿数路短,无惑若去只见到了这些老兄弟们的棺冢,就替牛叔给他们上一壶酒,三炷香罢了。”
老黄牛看得颇开且极洒脱。
所谓道友,一路并行,曾有生死并肩,也曾经各自分散,也就如此。
生死之事亦大也。
却也不必拘泥。
众生皆是过客,你我亦在归途。
不过一前一后,终有离去之日,却又何必悲苦。
少年道人若有所思,地仙需要破八难,而神仙方可称真君,能自后天生灵修持至于真君者,并无一个是弱手,都曾经经历人世种种,颠沛流离,七情六欲,难动其心,于是老黄牛离开的时候,云琴凑上前来,好奇道:“无惑无惑,牛叔和你说什么了?”
少年道人微笑回答道:“只是帮着他看看几个朋友。”
“哦……这样啊……”
少女拉长了音调,眸子打量着少年道人,期待道:“所以,无惑你之前想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吗?”
她说的是之前齐无惑因为那几个小戏法而有所领悟的事情。
少年道人微笑颔。
于是少女眸子亮起来,欢呼一声,道:“所以,上一次我们提起到哪里了?”
“啊,对了对了,无惑无惑,你变衣服的那个法门是怎么来的?”
“上一次因为要避开那个北帝子的科仪,我都没有听下去。”
这个话题是在上上次的闲聊提起来的,还没能够仔细聊下去,少女就要避开北帝子科仪,故而中断了,少年道人解释了法术神通的变化来历,于是云琴若有所思,道:“听起来,好像是和我娘亲教导我的法门也有些类似啊。”
“无惑,你这衣裳的变化是随心所欲的吗?”
少年道人回答道:“算是……”
云琴一只手抵着下巴,道:“那么,娘亲教导我的编云织霞之术,能够编织云霞,星光,雷霆,水文为锦缎,其或能避风或能镇火,雷霆击之不坏,也能轻身健体,能令穿戴着这衣裳的人腾空而起,无惑你说,能把这两种神通法术融合起来吗?”
少年道人想了想:“或许可以?”
云琴一拍手道:“好像很有趣欸。”
“我们两个试试看?”
少年笑起来,眉宇温和,道:“好啊。”
…………………………
分明是自然而然地踏入了真人的层次,但是齐无惑在这之后却反而没有刻意地修行,只是每日生活,踱步,和少女闲聊法术神通,令其周身之炁,自然而然地流转,欲要臻至有为无为之状态,再行下一步修行的【移鼎】关窍。
只是这段时间里面,后土娘娘却是给了他另外一件大礼。
一枚令牌交给了齐无惑。
上面有着地祇的身份气息,却不刻录有地祇山神的山川名字,少年道人不解,那位‘元营元君娘娘’含笑道:“无妨,此物有地祇之能,而无有地祇之责,汝在中州,救亡度苦,是有功劳于地祇,此物别无其他神通,只能许你遁地之术,并联系地祇之手段。”
“至于这鹤连山,呵,你不再是鹤连山的山神。”
“但是这里的山神也拨在你的名下。”
齐无惑正要婉拒。
‘元营元君娘娘’伸出手虚按他的手掌,温和道:“往后你回来时候,这也算是一处落脚的地方,否则的话,他日你修道有成,却是四下无处可去的话,岂不是落寞,此山不是名山大川,就连山神地祇也只是如人间先天一炁的水准罢了。”
“你对此地不必负责,却也无支配此地山川之力的权能。”
“说到底,吾所为者,只给你一个名字。”
“给你一个归处。”
“此山为你所有此山是你的家乡,家也只是个名字。”
“总是不一样的,不是吗?”
失去过家乡的少年道人无言。
终是将此物收下来。
鹤连山更名为方寸山。
那位元营元君娘娘却又拨来了一方山神,一方土地,水神三位,以调理山川地脉并水气,以证此地可风调雨顺,并日游神夜游神诸神将数名,在此地巡游,驱邪避凶,先前那黑熊精所带来的百十个妖怪皆在此地留了下来。
黑熊精听闻道法,愿在此山之下修行百年。
更是在这山顶原本老虎山君讲道说法的空地上,多出了一座朴素的道观,原是这些妖怪,也懂得些催动土石之手段,修建这一个小小道观,不算是什么难的事情,道观却在山中山穷水尽,转折之处,‘元营元君娘娘’拉着那少年道人手臂,踱步走入这道观之中。
道观中间一座小鼎,黑熊精变化作一大汉,持拿兵器,守着此山。
诸妖怪精怪则各化人形,或者洒扫,或者收拾物舍。
又有那先前黄精,本来就到了化形的关头,只是就想着要在少年道人面前变化,这才等待到了如今,而今化作了个约莫有十岁出头的小小孩童,也穿一领蓝色道袍,就在这山间的道观之中诵经。
却是好一间修道之所在。
‘元营元君娘娘’松开少年道人手臂,回身看他,莞尔笑道:“如何?”
却见道观之下,风铃轻响,而三百里之内,山川地祇,妖族精怪并人族修道之士,闻风而来,手捧如意,宝剑,香炉等诸多器物,此刻皆敛容,正色,自九层台阶之下行四方步踏下,皆向那背琴负剑之少年行礼,口中齐齐地念诵恭贺之话语,齐齐道:
“妙衍三乘教,精微万全法。”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授业传道,恩同再造。”
“吾等,见过方寸山齐真人!”
……………………
却说因为秦王有意前去妖国做那大使,苏圣元一行人急速而动,不过短短十日不到,就已经从中州偏僻的地方,抵达了京城,秦王亲自前来迎接,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在马车之中,苏月儿往外看去,看到了京城之繁华,看到街道之宽阔都是前所未有,而来往的人精气神都和中州不同。
父亲和秦王骑马在前闲聊,她没有看到过这样神采飞扬的父亲。
她看着这样繁华的京城,人世间最伟大的城池,却忽而想到那少年人,若是他也随着一起来的话,以他的性格,应该可以有很大的不同吧,而今却因为其性格选择了留在了鹤连山下的那小镇子。
往后或许,终不复见。
自己会因为父母的原因,留在这里,而那少年人会在山下自得其乐。
明明年少那几年日日相见,谁能知道,现在会是这样的未来,秦王因为先生之嘱咐,对于苏圣元极客气恭敬,迎入府邸之中,一番交谈,此人确实是也有才学,在深山之下,却可以窥见天下之大变,于是缺人的秦王是心中欣喜,将他安排妥当,便要离开。
前往妖族大圣之地的队伍已整装待,已得到了诸多的消息。
明真道盟为的诸多修行者,似乎已经放出了话。
言此举是人族之耻辱,诸道门修行者,佛门的行者,都已经有了拦截这一支队伍的念头,这京城之中已经是暗潮涌动,整个天下则更是如此,边关的其余人族国度也是蠢蠢欲动,风起云涌,天下大变化之象。
苏圣元迟疑询问,道:“只是,苏某好奇,殿下为何知道我?”
秦王笑言道:“是吾认得一位齐先生所言。”
“说苏先生在那里。”
“齐先生?!!”
苏圣元怔住,旋即明明理智上知道这绝无可能,但是却下意识想到了那梅花树下,气质越安静的少年人,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齐无惑?!!”
秦王眸子瞪大,道:“嗯??”
“你说,齐无惑?”
“苏先生认识齐无惑?!”
苏圣元心神已乱,对于那少年人的可惜和遗憾有多么浓郁,此刻的震动和不敢相信就有多么的剧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齐无惑?他,他不是只是一个孩子吗?不,此刻已经是少年了,但,但是……
苏圣元将那少年之事皆说出。
秦王呢喃许久,明悟,忽而抚掌大笑起来,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齐先生,便是齐无惑啊!”
“哈哈哈,原来如此!”
苏圣元越不解,只是道:“殿下……”
秦王眸子里有开心之感是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之后的那种,畅快淋漓之感,笑道:“苏先生知天下大变否?”
“知道。”
秦王道:“天下之大变,皆在齐无惑先生胸中耳。”
“而今局势,亦他落子推动。”
“运筹于帷幄之间,而令帝王失其威,真天下名士也。”
苏圣元神色骤变,不敢相信和欣喜,以及一丝落寞让他下意识踏前一步,抬手按住了秦王,道:“当真!!!”
在外面亭台,苏月儿看锦鲤繁华,稍有些局促,一名白衣的女子坐在一侧,苏月儿听到了齐无惑的名字,好奇不已,那位五官柔和气质却清冷的美人洒落一把鱼食,看向她,温和道:“你认得他?”
苏月儿不解,只是点头,而后下意识道:“您也认得他吗?”
李琼玉微笑温和:“嗯,是啊。”
“我认得他。”
她伸出手,将一把鱼食洒落于荷塘之中,于是群鱼争食,泛起涟漪无数,泛起的涟漪倒映着天光云海,而后纷纷破碎。
天光云海,澄澈无瑕,佛道修者皆已变化,道宗弟子持剑下山,佛门行者亦要阻拦这妖国之举动,天下有大变,则为火,为革象,仿佛有惊雷于水面之下,不日将崩起,而方寸山之下,树荫遮掩阳光,少年道人思考许久,皱眉徐缓下来,微笑道:
“这样的话,神通法术就算是完成了。”
那边的少女则是长呼了口气,呢喃道:“好累啊……”
“这一次,是,真的,辛苦我了!”
“啊对。”
“也辛苦无惑了!”
少年人微微笑道:“创造神通,本来就很累。”
“可是我看无惑你就很简单啊。”
“我也只是运气好,而且,基础好些罢了。”
少女瞪大眼睛,道:“基础?”
少年道人结束了和少女的闲聊,这一日没有再回到家中,那梅花绽放依旧,自道观之下迈步下山,背后的道观丹鼎炉烟升腾,少年下山,起决,于口中道出了那法决,于是身上道袍化作了寻常衣物,其衣物之材质却是法衣清净,笑一声,下了山。
天下大变,天下亦不曾变。
真人下山。
空中似乎还有少年道人方才念诵法决的声音,散入风中,袅袅而去,而在很遥远很要遥远的岁月之后,在故事化作传说的时代里,在仍旧还有道人翻阅着典籍的时候,在枯黄的纸卷上现了这朴素的文字,好奇地修行念诵这样的法决——
九曜扶哀,真炁变衣。四时合卫,五纬交辉。炁分罗绮,采集宣威。
六合扶挟,【三炁玄微】。
至真烂漫,【仙女腾飞】。
云章冠带严洁天机。
变衣咒。
见记于《太上三洞神咒》,《灵宝无量度人真经》,《玄都大献玉山净供仪》三类道藏之中,为道藏·洞玄部,洞真部同时见记,所传甚广,绵延后世,而道统不绝。
追其来历,却是无人知晓,询问师长,不得其答。
只能从记录这法门的道藏里面去寻找蛛丝马迹。
“或许是太上门人和灵宝门人一起创造的?”
“但是,他们为何要创造这样的咒语?”
少年道人的脚步声散开,方寸山渐渐隐没,而牛宿之中,年少的仙女笑容灿烂明净,道:“和无惑研究神通,真是有趣,决定了,我要让这一门法决,流传到后世,无惑无惑,你说好不好?”
风声微动,少年道人抬眸,见大变之天下,道袍微动,背琴负剑。
想了想,回答道:
“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