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
明真道盟之中,先前前往拦截那诸妖魔的修者们退了下来,谈论起先前经历的事情,于是众人尽皆都叹息,暗恨痛惜不已,提起自己为何能活着回来时候,忽而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却见一人戴着斗笠,垂落黑纱遮掩模样。
和众人交谈消息。
此人沉吟许久,道:“……说起来,我自锦州归来,也曾遇到一些人,或许是诸位口中的女子及工匠。”
众人讶异,连忙询问,此人方才开口讲述。
其在道路之中,遇到了一批人马,足有数千之多,都带着行李,口粮,其中不乏有貌美如花的女子,本来大家都是被迫远离家乡,那时候心中悲怆绝望,都还可以彼此帮助,但是这一旦从那般绝望的境地之中脱离出来,则人心各异,皆有展露。
甚至于,因为刚刚才经历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人性之中的阴暗面本来就会在这个时候进行爆。
带着斗笠之人语气平淡,道:“吾过去时候,他们已产生内讧,有一部分似乎横下心来,觉得纵然回去神武国之中,也得四处躲避生活,不如掠了这些美貌女子,前去他国避难,更有诸多宝物可以分而卖了。”
“亦或更狠一些,打算将这些美貌女子卖到青楼之中,换得大笔银钱。”
“又能压迫那些工匠的技艺,让他们为其赚钱。”
“他们之中有药师,麻翻了那些个骑兵兵卒,吾察觉不对,打算出手,却现那些人身上竟有一股元炁残留,化作流风,直接将这些心生邪念者抛飞出去,护住了那些工匠和女子,我见那似是了不得的神通,询问之后听闻,似是有一位道人帮助他们脱身。”
这位戴着斗笠的修者忍不住赞叹道:“能够救人于水火之中,却也知人心之险恶。”
“这位救人的前辈,若非是道心通明澄澈,可知一切人心鬼祟之事。”
“便是曾亲自踱过类似于此的艰险磨砺。”
“曾经见过人心之善变,才有这样的后手留下。”
那龙象寺的德深和尚忽而询问道:“道友可知那位前辈的面容?”
修者嗓音平和,道:“不知,只询问那些人,自其口中得知,是一位穿青衫,背琴负剑之人,有一只灵鸟跟随,只是似乎那时候这些人心神涣散,倒是没有看清楚这位前辈模样,那也该是修持百年的有道之士。”
于是德深和尚便放声大笑起来。
“得矣!”
“哈哈哈,那正是救了我们这些人性命之人!”
“乃是方寸山福地修行,齐无惑,齐真人也!”
“老和尚我修为算是不差,也见过许多人,约莫感觉得出,那位齐真人,年岁可没有那么大,大约也就只十六七岁的少年真人。”
“十六七岁?”
“少年真人,方寸山,齐无惑……”
这戴着斗笠的修行者低语,嗓音清冷,如明珠落入玉盘,却见那边道宗仙人峰真人快步而来,于是伸手翻腕,摘下斗笠,黑纱扬起落下,露出一张极清冷美丽的面容,剑眉斜飞入鬓,丝浓如乌云,系作马尾,眉间一点朱砂,可谓天生带煞之辈。
乃道宗之谪仙人。
道宗少宗主。
天生修行到三花聚顶乃至于地仙之境界都不会有任何关卡。
唯独因为眉间带煞,命格七杀,又有伤官配印,若能入地仙境界,则必遭逢天下至极的八难阻拦,踏过去便是贵不可言,踏不过去,那就会步履死劫之地,祸旋踵,终究陨灭。
少女持剑行礼,落落大方,不坠大宗世家之礼仪。
只因为那眉间煞气,便是微笑,都觉清冷威压,让人难以亲近,也不在意,只抬手轻拈鬓角之,想到了那些被其所救之人,以及那堪称毫无纰漏的后手,再加上似乎和自己的年岁相仿,于是饶有好奇之心,自语道:
“方寸山,齐无惑,齐真人……”
仙人峰的峰主真人询问那少女来意。
后者询问道:“一则是为接应诸位。”
“二来,则是为救人借水。”
“救人,借水?”
………………
少年道人抬眸远看,他已在锦州的土地上了,但是现在的少年道人却没有了先前的期待和缅怀,脚下的土地的炽热,几乎无法散去,放眼望去,一片昏黄之色,很少植被,树木都变成了针刺模样的灌木丛,和记忆之中,截然不同。
小孔雀刚刚进入锦州的时候,都已经是惊呆了。
这个地方,和阿齐口中的那个,美好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而这样的锦州,竟然还是有人在居住着的。
有在其余地方得罪了人的,也有活不下去的,有被皇帝迁移过来的,还有犯了罪行之后,不杀之,而是选择将其数族人都迁到了这锦州,说是流放,实则以这些人来重新开垦这锦州的土地。
还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又眷恋故土,重新回来的老锦州人。
只是现在这里已经不再是记忆之中的家乡。
炽热,高温,少雨水,很少有庄稼能活下来,就算是种活了的,到了最后也结不出多少的粮食,秦王坐在了高头大马上,看着不远处的镇子,看到两侧的孩子们,都面色黧黑,眼睛好奇,蹲在地上玩耍,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衣着华丽的人。
秦王本来想要一路将银钱分下去。
在少年道人的否决下,换成了用银钱在大城里面买了粮食,而后将这些粮食,干净的布料和药物沿路分,神色微沉,握着缰绳的手掌始终紧紧握着,如果说之前他的行为轨迹是为了为父报仇,锦州之灾只是一个口号,那么现在就已截然不同。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真实所见到的锦州,带来的巨大冲击远远超过了文字。
秦王连续数日瞪大眼睛心神散乱,根本睡不着。
少年道人叹了口气。
以那大妖之想法,他们是要一口气快速地通过锦州的裂隙,进入到妖族境地内的。
但是这一行万人队伍之中,还有一大批没有什么修为。
又是要给大圣贺礼之物,不能恣意妄为。
故而速度其实放缓许多,也常常在中途停下来,在诸城镇之中休息。
少年道人手中的杯盏微微倾倒下来,水滴落下,借元炁之升腾,凝聚虚空之中的水气化作雨云朝着下面落下来,但是以神通唤来的雨落下来,却在半空中就因为炽热的高温而消散,落下来的也就只有些微而已。
但是哪怕是这些微,也已经能够让此刻锦州的人心中欣喜不已。
小孔雀坐在齐无惑的肩膀上,看着少年道人,担忧道:
“阿齐阿齐,这雨下来也没有多少啊。”
“嗯……”
少年道人轻声回答:“我只是真人,虽然有呼风唤雨的神通。”
“但是能覆盖的范围有限,落下的雨水也不可能让河流都盈满。”
“法力创造的水虽然也是雨水,可是终究和天地的雨水不一样。”
以敖流所创的法门行云布雨,沿途降雨,但是这也只能够解一时之围而已,而沿途所见,诸地祇山川之神则都极为虚弱,甚至于有些地方,都已经没有了山神和土地的存在,这潜藏的意义,却让齐无惑心中微沉。
以及……
少年道人俯身捻起一些泥土。
这里是他的家乡。
原本的村镇,此刻还有些其他的人,少年道人安静走来,记忆里面的道路仍旧清晰无比,指引离家数年的游子走到了正确的地方,少年道人看着自己的家。
记忆里的院子已经坍塌了。
那大妖在裂隙前暂且休息一日,齐无惑留了个变身幻化的自己,出来看看这家乡看看自己的家,小孔雀和小药灵似乎能感觉到什么,都没有往日那么多话,只是看着少年道人附身,收拾自己的家。
搬开了碎裂的石头。
然后洒扫地面。
小孔雀和小药灵也帮忙。
小药灵鼓足力气搬着一块石头,而后身子后仰,努力用自己柔软的肚皮撑着这石头。
哒哒哒地往前面跑。
然后因为看不到东西,撞在少年道人的腿上,啊呀一声,晃晃悠悠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一个个星星飞啊飞啊,绕来绕去。
少年道人微笑了下,心中的惆怅和那种回到故地的悲怆散开了些微。
少年道人耗费了些功夫,将家里的院子收拾出来,只是家中原本种着蔬菜的地方也都风沙化了,齐无惑附身捻起了一缕泥土。
原本的锦州土壤应该是湿润的,黑色的土地,现在却是松散的沙尘,随风四散而去了,就好像这片本来富饶的土地已经被榨取了所有的生机和灵性,少年道人皱眉道:“养圣胎之法门……,难道这个大妖王,不只是养圣胎,就连土地的地脉和生机都吸收了吗?”
齐无惑五指微张,走到了村子里面最大的一棵树,这棵树是这镇子里面所有人的‘保护神’,这是一种习俗,将孩儿的胎并布条绑缚起来,埋在树木下面,希望孩子能够在这样一棵老树的保护下,能够岁岁平安。
这一棵树就这样,‘看着’一代代的人从孩子到青年,长大,生子,而后老去,埋葬。
代代如此。
而现在这一棵树也已没有了往日的繁盛,变得有些枯萎的迹象了。
少年道人右手张开,让那些干裂的风沙在手中散开,而后手腕翻转,五指微按,朝着下面微按,嗓音温和道:“土地公何在?”
“贫道齐无惑,烦请出来一叙。”
一股神韵散开,于是此地沉睡着的土地似乎惊醒。
伴随着一阵烟气的升腾,一个形容矮小,弓腰驼背,后脑勺颇大的老者出现在这里,却是有些惊疑不定,左右环顾,唯见那少年道人,本是有些不耐烦的道:“这天干渴,却又是哪个道士,来这里搅人的清梦!”
少年道人告罪一声,而后取出令牌,道:
“贫道也是地祇。”
“地祇,地祇又怎么了?地祇就可以扰人清……我了个去!”
土地公本来是极不耐烦,可见到那令牌式样,却是猛地瞪大眼睛。
大喊了一声。
而后一步窜到齐无惑的面前,看着这令牌,现上面没有此令归属于三山五岳那一条地脉的归属,唯独这少年道人名字,手掌就是一抖,这代表着这少年道人的令牌不是那几位大帝麾下的,却又如此醇厚。
这,这……
莫不是元营元君,元皇元君等三位直属于后土皇地祇娘娘的大元君,亲自赐下的令牌?!
想到了这一节,这老土地的脸色一变,手都抖了抖,结结巴巴道:
“却,却不知道是元营元君的尊使。”
“小老儿睡梦里面脾性大了些,失礼,失礼,齐真人勿怪。”
少年道人收回令牌,还礼一下,道:
“贫道齐无惑,见过老者。”
“打扰土地公,只是想问一下,锦州之地,为何变成了这样……”
少年道人将沿途而来的诸多疑惑都讲述出来。
包括锦州的现在和往日的不同变化之处。
不提还好,一提土地公就面色大变,手中的拐杖重重一砸地面,咬牙道:
“还不是,那什么破大妖王搞的破事儿!!!”
“又有天上那一轮太阳砸了下来,好家伙,那一日你道是什么,从天上砸了一只三足金乌鸟下来,那和扔了一只太阳下来有什么不同?妈的不要让老头子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不然我一定敲死他!”
少年道人回答道:“是东华帝君做的。”
挥舞着拐杖的老土地嗓音一滞,呆滞。
少年道人轻声道:“已经被杀了。”
“啊,哦,哦……已经被杀了啊,哈哈,那就……”
“就他运气好,躲开了我这一棍!”
老土地忽而一滞,道:“那什么,不是你杀的吧?”
少年道人摇了摇头,温和道:“众人皆知,杀东华的是北极驱邪院的荡魔。”
“贫道方寸山齐无惑。”
“却和那荡魔无关的。”
“哦,这样……”
老土地挠了挠头,见那少年神色温和宁静,背后背着的,还是琴这样的风雅之物。
老土地公一抚掌,道:“对啊,我瞅着你,也不是个杀性足的。”
“总之,当年那一轮太阳给丢下来,水神直接死了一大片,咱们这儿的山岳大帝君出手将这金乌镇压,却也因为整个地脉受到影响而受伤。”
“又有妖族不知道布下了什么阵法,地脉,锦州都属于地脉最强盛的地方。”
“都因此而逐渐衰败,而后土皇地祇娘娘自数千年之后,似乎受伤,所以没办法出手……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顾着想办法引导些人避灾,谁知道后来人族和妖族的事情过去之后,才现土地的地脉都被抽调走了,不知道要用地脉衍化个什么东西。”
土地公拉着少年道人袖口,碎嘴地说当年的事情和后来的变化。
最后恨恨地道:“现在地上温度如此之高,莫说天上不下雨,就算是下了雨水,也在空中就要散去,剩下那一点点,也就够活着,而就算是偶尔有什么水官愿意多好耗费法力下大雨,留下了些许雨水,可现在的锦州地脉大破损,也锁不住这些水,都蒸腾干了。”
“这年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人会死地脉也枯竭。”
“或许地脉过去几千年的时间,还会恢复,可这一段时间这里就是死地啊。”
“老头子都劝说过那些人速速离开这里,不要在这死地讨生活了,他们却还是不肯走,说什么故土难离,也有的说,就算是离开这里又能怎么样,在外面活着也难,在这里难是困哪在了老天爷,可外面难的却是其他的。”
“可老天爷才不管这些啊。”
“今年也没什么大雨,恐怕得饿死不少人了,现在是春季播种的日子,可是一点雨水都没有,种子不了芽,长不大,没有吃的,他们撑不住的……”
“人死了,我也睡一段时间,怕是会在地脉虚弱之中消散了吧。”
老土地意兴阑珊。
少年道人回眸,看着遥远处的城池,里面居住着的是后来来到这里的百姓,艰难地生存着,这里是距离裂隙很近的地方,那大妖休养一日,让这些‘礼物’的姿容变得更好些,就要立刻进入妖界,而家乡这样的小村镇,已只剩下十余户人还在。
少年道人在路上,其实看到了年幼时熟悉的面容,曾是同乡,难以舍弃故土,加上皇帝免去数年的赋税,故而回来,只是此刻只是双目焦急无神,比起当年苍老了何止十多岁,根本认不出齐无惑,人世殊途,苍凉末路。
少年道人收回视线,看着土地公,道:
“若是有一场大雨呢?”
老土地怔住,而后道:“没用的,法术唤来雨水,能持续多久?能覆盖多远?”
“那只是神通的呼风唤雨,和这大雨滂沱不同。”
少年道人道:“……那若是去寻水部雨师,在这里下一场泼盆大雨呢?”
土地公微怔住,旋即猛地起身,不敢置信道:
“伱!你是……”
“嗯,我是天官。”
少年道人袖袍扫过青石,坐在大树下,轻声道:
“有劳土地公护法。”
就算是无人看顾,他的身躯也能自然衍化神通,无惧旁人,少年道人眸子微阖,元神冲天而起,仗着那驱邪院令牌已入天穹之中,他是驱邪院身份,但是驱邪院的神将也都有在外的闲散职称。
齐无惑,中天北极驱邪院从九品右判官,兼驱邪院干事。
领北帝麾下从九品天官。
可入天庭!
双眸微和,少年道人第一次用自己的天官身份。
却并非是为了自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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