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齐无惑感知到他心通神通的解除,知道此刻那老僧人也已圆寂轮转,只如寻常的道人那样施一道决,口中念诵一声天尊无量,他可以立刻地顺着元神和肉身的联系而回归,此刻却是没有这样,只是闲散行走于红尘。
忽而有所感应,抬头望向了一侧,见到那楼阁之上,有穿着灰衣的算命先生凭栏观雨,那位邋遢的算命先生本来端着酒自饮,旋即忽有所感,也在同时低下头来,看到下面的街道上,石板被雨水冲刷清幽,有行人撑伞来往如洪流,少年道人立于当中,丝微扬,眸光清朗。
算命先生微怔。
而后瞪大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
忽而笑赞一句:“好心境,元神竟然彻底打磨了个澄澈清净!”
指了指旁边桌子,主动邀请道:
“小道士,要上来喝一杯酒吗?”
齐无惑拱手,婉拒道:“不了。”
算命先生笑一声,道:“也是,你现在这样子,也不适合上来喝酒,快些回去吧。”
少年道人离去之后,楼阁中有穿薄纱美人走出,端着红木托盘上一细颈瓷瓶,酒香氤氲,见那算命先生模样,于是也就好奇张望,可是什么都没能看见,于是笑问道:“先生是在和谁说话?”
算命先生许久后回答道:“一个有趣的小道士。”
“噫,我怎么没有见着?”
先生笑叹道:“你虽然有修为,但是那只是力而非道,你的眼睛着于外物,而他的元神已臻圆融,伱怎么能见到他的元神呢?”
他端着酒杯,忍不住慨然道:“这样的元神,已经不是能打磨出来的剔透了。”
“不是刻意而成就的,倒像是自然而然。”
“倒是有几分道祖太上无为的味道了啊。”
喝一杯酒,摇头晃脑,道:
“看起来,他家那个老牛鼻子也挺会教人的!”
“有些本事!”
“但是不多!”
“不如那谁谁远也!”
他最后似乎咕哝着说着某个人,却因为忌惮,却又不肯说出其名号来。
齐无惑缓步行走,感受着这一场雨水,感受着红尘,以及这二者的交融,心中澄澈。
原本三才全后,燥气勃动如同初生之阳的元神此刻早已如这一场雨般宁静。
观灵宝之道。
见佛陀涅槃。
此心如昔,此心如旧,却是安宁无比,似是自这佛道之中,明悟了自己的方向,故而变得无边澄澈纯粹,本来齐无惑的元神就是以黄粱一梦七十年岁月为基础,又经过这般变化,单纯只从元神之境上看,已是极纯极厚。
只是玄门修行讲求并进。
需要逆转三才至于两仪,而后才能走入大道,一强二弱,终非圆满。
无法证道最高。
若是他愿意舍弃皮囊和玄门正统,去走阴神之路,足以突飞猛进,百年之内,当有所成。
这时候的雨水已经成了蒙蒙雾气细雨,雨水不大,于是还是有人推着摊位出来,小木车上面披着蓑草,遮蔽些雨水,仍旧是热气腾腾的,人们撑着伞走来买些早上的吃时,少年道人闻到了芝麻烧饼的味道,思绪回来,脚步顿住,侧目看到一个摊位,迟疑了下,走了过去。
步步前行。
主动以元神裹挟雨水,而后以雨雾变化流转,能折射诸光入眼,于是能让自己在旁人眼中显露出来,这也是敖流老先生在他的手稿里面提起的用法,那位摊主正在麻利地从炉子里取出刚刚做好的烧饼,面皮微黄,散暖意,上面洒了几粒黑芝麻,一股面香扑面。
听到了少年声音:“拿五个芝麻烧饼,四个正常的,要一个加了糖心的。”
“欸,好嘞!”
那摊主利落地拿出来东西。
旁边有卖辟邪之物的老摊主认出来人,笑着道:“啊,是这位炼阳观里面的道长。”
“老李啊,前两天小道长就来找你买烧饼了,你可好,风寒了两天。”
摊主啊呀一声,拱手笑着道:“啊,倒是让小道长受累,受累。”
“不过这谁说不是呢?”
“突然就病倒了,我家里还有两个老人,三个孩子,还有我那婆娘,一并六口人要养活的,我当时已病得迷迷糊糊,几要见到鬼差老爷,只是觉得我还不能这么死,硬撑着,眼瞅着这鬼差老爷一日比一日近了,我都觉得要完了,谁知今日我竟好了。”
“一点不难受,便连忙出摊了。”
“我那婆娘照顾了我几日夜,我便让她好好休息着,可不要坏了身子。”
他一边说着,手上的活儿也麻利,用油纸把芝麻饼包起来,笑道:
“来,小道长,你的芝麻饼。”
少年道人接过。
这汉子抬起头看着雨,笑道:“啊呀,真是好雨水。”
“叫人心里面都舒服。”
“小道长,你说呢?”
少年道人轻声回答:“嗯。”
抬头看到不远处的施粥摊位也摆起来,齐无惑元神的感应能力更强,感应到了今日的药材里面是增加了驱寒之物,倒是微微抬眸,心中讶异,这位吩咐施粥的小郡王,似乎并不是那种只为了名头才做事情的。
能够根据局面,变化药材,已是用心。
而且敏锐。
少年道人若有所思。
这位曾被半囚禁于皇城之中的郡王,有这样的本领吗?
摊位的摊主见到齐无惑没有带伞,于是提起一把伞,正要高喊。
却见到那少年道人已转过身,几步走入人海之中。
雨气如雾一般,再看不见了。
………………
炼阳观之中,小道士明心伸了个懒腰,觉得睡得很是舒服,是伴着细碎的雨声而醒来的,起身之后,推开门,见到雨丝如织一般地洒落人间,伸了个懒腰,回过头,看到桌子上竟然放着自己最喜欢的烧饼,于是欢呼雀跃。
吃了一口,里面流出糖心。
更是开心不已。
见到少年道人在院落里面,便是招手大喊道:
“齐师叔你刚刚出门了吗?!”
“芝麻烧饼很好吃!”
齐无惑笑着答应,推开门进入经阁里面,一步踏出,消散无形,而经阁之中的少年道人则是缓缓睁开了眼睛,双目平和,似乎是因为坐了许久,稍有些疲累,于是伸了个懒腰,元气流转变化,亦如这天地间的落雨,刹那之间流转周身,齐无惑微怔,抬手五指握合。
虚空之中雨雾变化,被他凝聚于手指指掌之间,而后化作了一条水龙,流转变化。
一身在星河之上,日升月落之处不停歇打坐了一年得到的雄浑元气。
竟然已如臂使指。
齐无惑若有所思。
“日如性,月则命。”
“这水脉则如元气。”
“所以,我在中州方圆下了一场雨水,其实也是一场修行吗?”
他挥手散去了指掌间的元气,于这无心处的收获,心中虽然是欣喜,也不执着。
只是环顾周围的时候,现那孔雀蛋竟然已经裂开来,一只看上去光秃秃的小鸟儿就窝在了孔雀蛋里面,正在慢慢啄着孔雀蛋壳儿,似乎是齐无惑回来时候,把它吓到了,此刻只缩着头,一双眼睛盯着齐无惑,小心翼翼,毫无半点的声音。
可是呆了一会儿,似乎又饿了,似乎又是有些按捺不住的性格。
两片只有薄薄稚羽的翅膀捧着一小块蛋壳。
而后以缓慢的速度朝着嘴巴那里送。
一双黑黝黝眼睛盯着少年道人。
嘴巴无声张开,无声把蛋壳送进去,又无声闭合。
卡巴。
声音还是传出来。
小孔雀头顶一枚羽毛抖了抖。
身躯僵硬住。
噫?!!!
少年道人忍不住轻笑出声来,而后自身性灵流转出来,那孔雀鸟本来要逃跑的,却察觉到了这一缕纯粹干净的性灵之气,身子一顿,认出来来人,知道这就是那在无尽黑暗之时和自己温和交谈的性灵,于是眼睛一下亮起来,出一声不甚好听的叫声,而后猛地跃起。
却又还不能飞,跃起之后,只是从桌子边缘坠下,少年道人脚步一踏,元气流转,如云气般将这小鸟儿托住。
而后收回,令其恰好落于掌心。
小孔雀似乎极为开心,不断蹭着少年道人掌心。
齐无惑手指轻轻抚过它,感受到那旺盛的生机——并没有靠着牛叔带来的各种天材地宝,没有那些诸多妖神的气息,它只靠着自己三百多年的挣扎,终于打破了蛋壳,求得了生机,少年道人的眼底带着笑: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嗯,之后得要去带着你去看看那药灵呢。”
“还得要给你取上一个好的名字。”
“不过名字的话。”
“需得要问问云琴,说好了要一起取的。”
孔雀不明白少年道人的话语,只是开心地在他的掌心里面翻滚着,开心不已,仿佛这温暖掌心,便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便是这一整个世界似的。
…………………
东方净琉璃世界。
当药师琉璃光如来停止凝聚自身法身,力量,以及果位的时候,整个琉璃世界都似乎有所感应,十二神将,每一位神将麾下的七千药夜叉,以及那无数托生于这亿万里净琉璃世界的众生,都从原本的栖身之所在中走出,带着茫然,带着对于即将生事情的恐惧看着那位佛陀。
而佛陀似垂泪。
却又似极欣喜。
忽而其睁开了眼睛,周身的佛光齐齐坍塌,而后散去了其个人的意志和法门,朝着四面八方涌动而去,这些剔透澄澈的琉璃佛光,修补完善了这个被破碎的净琉璃世界,但是却没有修补药师琉璃光如来的身躯和伤势。
月光遍照菩萨似乎察觉到什么,上前一步,道:“我佛世尊,为何?”
已褪去佛相的老和尚没有回答,只是嗓音温和道:
“月光遍照。”
“吾走后,你当为此世界之主,为净琉璃佛国的佛,坐镇于此。”
“月光遍照。”
“吾走后,将净琉璃世界封门千年,自修自度。”
“月光遍照,汝将正修,证道。”
月光遍照双手合十,垂泪询问:“弟子在此,我佛世尊何去?”
老和尚喟然长叹,道:“积难重返。”
“悟道之路,方向走错的话。”
“那么走得越是遥远,错得越多。”
“除去转世,我已不能够回头了,月光遍照,你还有机会,众生还有机会,勿要如我一般。”
“且听闻正法。”
他双手合十,用尽最后的力量,缓缓开口,他已经失去了力量,不再是佛陀,就仿佛是一个已经要死去的老者,他本就已经是一个马上要死去的老人而已。得到此方世界佛陀果位的月光遍照菩萨躬身,只在老者身前听那呢喃,而后开口,将老者最后的经文念诵出去。
声音宏大而悲悯,亦如月光遍照大千众生,在这净琉璃世界佛国,在亿万里广袤世界无数众生的耳边响起,如是言,如是道——
“如是我闻。”
“一时,佛在尘世国人间城中行走。”
“尔时七妙树下,有太上玄微真人,讲演无上妙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