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来从工部出来后,看看日头,已经略微有些偏西。
到了习惯性下班的时间了,林泰来大手一挥,对家丁们吩咐说:“打道回府!”
主要是今天在家里有个聚会,需要招呼一下朋友们。
兵部车驾司员外郎申用懋也早早的回了家,却发现父亲申时行居然回来的更早。
虽然挺意外但也没在意,申用懋问候父亲过后,洗了把脸,换了常服,然后就要出门。
申时行让仆役叫回了好大儿,“你要去哪里?”
申用懋答道:“今天在兵部见到了林九元,他说晚上在家有个聚会,以青年新生代官员为主,我这就是去参加。”
申时行又问道:“林九元有没有提到过,何时来家里拜访我?”
申用懋想了想后,不耐烦的答了句“莫须有”,然后就急匆匆的走了。
还想和儿子多说几句话的申时行久久无语,好大儿这样子,就好像是青春叛逆期迟来了十八年似的
林府前厅,门客顾秉谦正在有条不紊的指挥帮佣安排席面、瓜果。
这本来应该是管家的活,但现在京师林府哪有什么正经管家,顾秉谦这个门客就只好兼职了。
早早抵达的翰林院庶吉士周应秋站在旁边,冷眼旁观,他从顾秉谦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同类相斥的信息。
在一年前,帮林泰来组织聚会、安排宴席,应该是他周应秋的活计。
万历十七年己丑科会试之前,他至少帮林泰来组织了十次宴会,以交好各省士子,消除考试结果出来后的士林舆论压力
这时候,林泰来回了府,大踏步走进前厅,对顾秉谦问道:“准备如何了?”
顾秉谦答道:“已经齐当,只等客人来了。”
随即顾秉谦又禀报说:“宴席都是小事,但这处宅院地方有限,房屋不足,东主要早做打算。
如果明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想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上次林泰来到京师时,购置李阁老胡同这处宅院,是按照安置数十名家丁的标准。
但这次家丁人数扩张到二百二十人,还有白秘书这样的眷属,原有的林府肯定不够用了。
如今大部队一百五十人还在后面,到来之前要先把住处问题解决了。
此时周应秋走了过来,抽出几张纸,递给了林泰来。
并开口道:“关于林府家丁的安置方案,我这里已经按照二百人标准拟定了好几种,九元兄可以先阅览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的瞥了顾秉谦一眼。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分得清大小,不该伸手的不要乱伸手。
而顾秉谦心里直骂娘,你周应秋三十六岁都踏马的混成庶吉士了,还来抢自己这四十一岁举人的表现机会,要脸不要脸?
莫欺中年穷!等两年后自己金榜题名,再跟你周应秋掰掰手腕!
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另一個时空的首辅顾秉谦和吏部尚书周应秋同列“阉党十狗”。
但林泰来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是周应秋被看作十狗之首?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有庶吉士周应秋、董其昌,御史王禹声、潘士章,礼部主事陈允坚、沈珫,兵部员外郎申用懋。
有两大特点,第一是都比较年轻,岁数在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第二都是林泰来的同年、同乡或者被认为是自己人的。
另外则有个客人比较特殊,乃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王象蒙。
虽然王象蒙已经四十高龄,但他辈分低,心态也比较年轻,所以混进来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泰来放下了酒盅,对众人道:“今天如此多志同道合之人共聚一堂,应该结个社啊。”
这时代文人士大夫结为盟社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谁也没有太过于诧异。
又听到林泰来继续说:“我当年曾经组了一个更新社,可惜入社标准定的太高,结果至今也就三个成员。
回想起来,用‘出将入相’作为入社标准,确实是我失策了。
我现在决定亡羊补牢,降低标准,接纳同道诸君一起入社。”
众人轰然叫好,肯定没有反对的,结盟结社在当今算是很时髦的行为。
周应秋询问道:“先名正则言顺,本社盟主可是九元兄?”
林泰来答道:“乃是首辅次子申用嘉,如今还在苏州家居。”
众人不禁齐刷刷的看向申用懋,大家都很想问问,你那个二弟怎么好意思的?
别说九元真仙,在座的哪个人能屈居申二爷之下?
申用懋连忙主动说:“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尽快给舍弟写信,让他速速退位,以免贻笑大方!”
现在众人再看彼此,有种一个团体的感觉了。
林泰来又高声道:“本社之内,无论年齿辈分,皆兄弟也!
为免受结党之讥,我希望更新社只限于自己人知道!
关于本社任何事情,对外人哪怕是至亲也不要提起!”
“好!”关于林泰来的提议,众人鼓掌通过。
虽然大家不明白这样保密的意义,但是一帮人本来就是以林泰来为核心,林泰来说怎样就怎样了。
其实林泰来不指望真能保什么密,但保密的调子还是要喊一喊的。
这样做很有好处,对内有利于增强凝聚力,对外有利于增加神秘色彩和吸引力。
林泰来又提议道:“为了庆祝诸君加入本社,以及培养诸君的默契,我建议共同做一件事情以为纪念!”
申大爷今天终于感觉脱离了父亲的羽翼,有了属于自己的圈子,很积极的问道:“有什么事情可做?”
林泰来说:“整治礼部左侍郎赵用贤!”
众人便面面相觑,这可怎么整?主要是毫无头绪。
林泰来笑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我可以提供线索,但事情则需要你们去做,就当是练手吧!
十几年前,赵用贤和同乡吴之彦约为婚姻,将刚出生的女儿许与吴之彦儿子吴镇,并收了聘礼。
但后来赵用贤却主动反悔退婚,把聘礼也全部退给了吴家,不过此事当时并没有声张出来。
你们可以利用这条线索,去收拾赵用贤!具体怎么做我不管,我只要看到结果!”
众人闻言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事情?
以这时代的观念,反悔退婚称得上道德污点了,更别说赵用贤还是以道德君子形象立朝,更不能容忍有污点。
所以这件事运作好了,确实称得上赵用贤的把柄。
出身富贵、王鏊曾孙、为人端方的王禹声问道:“你要整治赵用贤,有什么必要的理由吗?”
林泰来非常干脆利落的答道:“没有理由!就是要整治他!我们这次就是做恶人,干坏事!”
一起干点坏事,才是最快促进凝聚力的办法。如果连一起干点坏事都不愿意,那这人就可靠不到哪去!
王禹声便犹豫着说:“赵用贤直声震天下,这样无故揭短好吗?”
林泰来语重心长的说:“未来的朝堂环境就是这样,要么适应环境,要么被淘汰。
帮助你们谋求官职,那并不是真正帮伱们,让你们适应环境才是真正的帮助。
我拿出赵用贤当作你们的练手对象,就是为了帮你们尽早适应环境。
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希望我的苦心你们能理解!”
周应秋举起酒盅,大声的说:“今天就是我等结义之日!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干了这杯酒,然后去弄赵用贤!
不愿意做的人,现在退出就是了,想必九元兄也不会强求!”
最后在座众人没有表示退出的,小圈子文化就是这样,谁也不愿意让自己成为被排斥的那个人。
就算是比较端方的王禹声,如果离开这个圈子,他又能去哪混?清流圈子也不会收他。
林府这场聚会散伙后,林泰来却没歇着,趁着夜黑风高,又流窜到了宁远伯府。
宁远伯世子、都督同知李如松看到大半夜不睡觉、上门骚扰的林泰来,还是有点懵的。
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情?不能明天再说吗?
林泰来莫名其妙的问道:“你我之间的交情如何?”
“当然是莫逆之交!”李如松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管具体情况究竟如何,这时候肯定只能这样回答。
林泰来又说:“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友谊还可以进一步加深。”
如果换成别人这么说,李如松肯定以为是来索贿的但林泰来这人吧,并不是为了收钱而收钱的人。
“还能怎么加深?”李如松也有点好奇了。
林泰来答道:“你我之间的交情里,不能只充斥着金银、酒肉,需要多些新内容。
一起干点坏事就非常能促进双方之间的友谊,比如说,一起构陷、羞辱某位名声正直的大臣。”
李如松更好奇了,继续问道:“谁啊?”
林泰来不加遮掩的回答说:“户部左侍郎兼太仓总督孙鑨。”
李如松:“.”
老弟你走错门了吧?这里是宁远伯府,不是首辅家的申府。
这么高端的政治斗争,哪能是武官参与进去的?你要想让咱当炮灰,直说就好了!
林泰来拍着胸大肌保证说:“放心!只是让你重在参与,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你还信不过我林九元的信誉么?”
及到次日早晨,林泰来林修撰终于跨进了翰林院登瀛门。
他先去了西边院落的状元厅,看到自己的桌椅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很明显有人提前擦洗过,便满意的点了点头。
看来这翰林院里管杂务的司务厅,对自己还是比较尊重的。
从状元厅往外走的时候,碰巧遇上了万历十四年的状元唐文献。
唐状元心情十分复杂,因为他已经得知,林泰来将魔爪伸入了他老家松江府华亭县。
在嘴上则调侃说:“九元君为何不在早晨练大枪了?状元厅外许久不见枪花,甚为怀念。”
林泰来答道:“今天已经练过了,在都察院大门外练的,然后才来这翰林院!”
唐文献无语,你怎么不去午门外练?
与唐状元说过话,林泰来又习惯性的来到了中庭。
果不其然,去年馆选的这批新人庶吉士正在列队听讲,称为早课也。
林泰来溜达了过去,站在队伍外面,负手而立。
月台上的田一俊田学士瞥见在边上装逼的林泰来,下意识的说:“怎么?不上来讲两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林泰来立刻一个冲刺加跳跃,直接跳上了月台,转身对众新人庶吉士说:“我就讲两句啊。”
田学士:“.”
自己真踏马的嘴贱!一时间没想起,林泰来是真敢上来讲的!
此时林泰来已经开口道:“作为翰苑人物,也要时常关注文坛动态,避免出现孤陋寡闻、闭门造车的弊端!
我今天上来,是想给诸君传达一下去年苏州文坛大会精神!”
底下有人起哄道:“最重要的精神,不就是你被推举为文坛第一副盟主吗!”
林泰来连忙谦虚几句:“我被推举为第一副盟主虽然也很重要,但却不是最重要的!
在文坛大会上,最重要的事情是粉碎了一个文坛反贼集团!
该集团主要骨干有沈鲤、赵用贤、孙继皋、顾宪成、邹迪光五人!
在这五个人里面,竟然有三个人出身翰苑,这让我很痛心!
所以我希望诸君吸取教训,引以为戒,不要步其后尘!
尤其赵用贤此人,更是逆流而动,上京师为礼部侍郎!
我希望诸君能与赵用贤主动划清界限,不要同流合污,更不要为虎作伥!”
底下有人不服说:“赵前辈十三年前就拿过廷杖成就,直声震天下,哪是如此不堪?”
林泰来不屑一顾的说:“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赵用贤的老师是张居正?赵用贤的名声和地位,是踩着老师张居正得来的?
如果他真是为了正义,踩过老师后大可辞官不做,但为什么现在还在追求名利?”
那人反驳道:“你这是诛心之论,以恶意揣测人心,自然看谁都是恶!”
林泰来懒得和小虾米辩论,又指着旁边的田学士,质问道:
“田学士现在也算是你们的教习老师,你们谁敢当着田学士的面说一句,赵用贤做得对么?”
田学士:“.”
你林泰来这样辩论,是犯规的!
这时候,有个杂役跑过来说:“林修撰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陈学士找你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