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叹声涌入众人脑海中时,大家都只觉自己仿佛置身暗黑无光的水底,身旁无数蛟虺似的生物来回游动,窒息感接踵而来。
可越是拼命挣扎越是陷得更深,沉重的水压直让人五脏剧痛,却又喊不出半点声音。
好在叹声并未持续过久。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叹声终于结束,满堂金光也逐渐褪去完全,世界重归寂静黑暗。
何万千与无言率先醒来。即使有丝丝寒风穿过门缝渗透进祠堂里,两人仍然是大汗淋漓,惊魂未定。
待到两人惊魂稍定后,在这时,他们才发现先前从金光中走出的那位身着锦衣玉缎,面容清冷高远,仙气飘飘的女子。只见她往后拉了拉桃荻,示意自己这位苍老得不成样子的守门人可以离开了。
压根儿不用多想,这位雍容华贵的女子便是三人此次到这祠堂内所想要拜访的云梦泽女神。
何万千有些窘迫,他只是一个引路人而已,压根没想过冒犯云梦泽这尊大神,当下又怕她迁怒于自己。他是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宁平定才不得已打扰了她的清修,可若是自己来说这番话又难免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意味。
他左瞧右看,无言就是一块木头,指望不上替自己讲两句大实话。
而刘草似乎还未在幻境中脱困,仍是紧闭着双眼,额头青筋暴起,浑身湿透像掉进水里一般,四肢也逐渐冰冷。
何万千心想,“不对呀,我刚刚只是挣扎了一下幻境就自己破灭了,为何刘草还被困在其中?难不成是云梦泽真想要他的命?”
屋内,何万千心中算盘打得飞快,而刘草的脸上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得狰狞,眉眼扭曲成见者恐惧的形状。
幻境中,刘草四周皆是无尽深沉的黑暗,除了强大的水压,还伴随着看不清的生物游过自己身侧时引动的水流。
刘草并未慌乱挣扎,而是以手为刀,万千杀意汇集在指峰,尽力感知来往的异兽。
他知道水压的迫力奈何不了自己,真正致命的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蛟蛇一类,正张着血盆大口齐腰粗的畜生和在水底不能呼吸像是死死掐着他咽喉的窒息感。
时间缓慢地流动,刘草咬破舌尖,强打起精神,趁现在尚且无恙时,回想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
分明自己先前还在云梦泽的祠堂中,对了,那片耀眼金光,能生出如此异样的,也只可能是云梦泽的大手笔了。
可隔空传人这种事,就算她云梦泽是这浩渺大湖的化身又真的能做到吗?
在刘草正冷静思索来龙去脉时,一条蛟蛇按捺不住对血肉的渴望,直挺挺地朝他冲出。
可畜生毕竟是畜生,哪懂藏锋养锐的道理,庞大的身躯掀起的波动早已引起刘草的注意。
待到这条蛇蛟冲来时,刘草手刀护身在前,丝毫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这畜生自己撞了上来,活生生地被一分为二。
不少蛇血溅洒在刘草身上,腻腻的触感让他十分难受。
被分成两半的尸体瞬间被蛇群分食,受到同类血液的刺激,余下的蛇蛟愈加兴奋暴躁,一条又一条朝着刘草袭来。
但刘草不愧是一位准人间境的武夫,自有一番高手风范,眼下危险万分的时刻依旧不急不躁,尽可能少地移动自己来斩灭蛟蛇。
一条,两条,三条……
即使只是将手抬在身前,他也只能勉强做到了,毕竟那些畜生冲撞过来的力道足以粉碎一面城墙。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刘草心中明白,自己迟早会被耗死在这里。
他原本怀疑这只是幻境而已,毕竟他也见识过一些仙风道骨的修道之士,可却从未听说过凭空传送大活人这种事。
但那些被斩杀的巨蛟瞬间被食尽,以及那飞溅在自己身上的那腻乎乎的血液都无比真实。
蛇群应接不暇的进攻让他逐渐麻木,窒息带来的晕眩感逐渐涌了上来……
不管是幻境与否,他都不想被分食,正拼尽全力地保全自己。
在又斩杀了三条蛇状的异兽后,面对紧跟着而来的另一条更加粗壮的蛟蛇,刘草再无力抵抗,只好顺势往下落,虽然在水中移动不便,可好在可以随意调转身姿。
堪堪避过一击后,终于,被反复使用的那一口气再无法为刘草提供动力,他双眼泛白,口吐气泡,往水底沉落,湖水大口大口涌入体内。
他想掐住自己脖子,好让湖水不再填充他的肺,可终究是没了力气,落入更深层的黑暗之中,可他依旧不想认输……
祠堂中,就在何万千暗自揣摩形势时,他瞧见云梦泽忽地向他勾了勾手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梦泽为何如此,怀中那块九孔云纹玉就先一步飘然而出,落在云梦泽掌心之中。
她一边轻轻摩挲着这块玉,既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般重逢,又像是今朝卧新褥,绵绵思遗馥一般缅怀故人旧物。
不曾念故人,满目旧时物。
可这绕指柔情只在云梦泽眼中如流水般划过,细微得无人可察。
云梦泽缓缓收起玉佩,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位还处在她所编织的幻境中的“年轻人”。
只见她眉头微皱,心中虽对这男子颇有不满,但不可否认,这人倒也算得上个真汉子。
原来在这湖底深牢的幻境中只要心中稍存求软服输之意,幻境便会如镜花水月般破碎,可没想到刘草却硬是不服软,在水中与蛟龙厮杀,即便是失去知觉,但心中仍未存半点降意。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光,她脸色逐渐恢复冷漠清高,丝毫不顾眼前之人的生死存亡,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可将手搭在刘草身体上的无言先站不住了,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寒气不断地在侵入刘草的体内,四肢早已僵硬,若是他再不退出幻境,恐怕生死难料。
于是无言忙双膝着地跪在云梦泽跟前,癫狂般磕着响头,其意不言而喻。
他想用自己的命换主人一命!
两人虽未说过一个字,但所思所想皆再清楚不过。
云梦泽心中喃喃道,“算了,就当做是玉佩的还礼。”
只听得啪的一声,云梦泽右手打了个响指,刘草瞬间瘫软在地,正磕着头的无言手脚并用忙过去搀扶起他。
“噗噗!”
刘草用力收缩身体想要挤出肺中积水,可一番努力后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那片深黑水域之中,自己肺中也并未进水。
脱离束缚的刘草缓缓睁开双眼,血红色布满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
尽管他此刻浑身酸痛,脱力感布满四肢,但依然不怀好意地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这位出尘女子。
死里逢生的喜悦此刻并未在他脸上显现。
未达目的不罢休,他连死都不怕!
“咳咳,你就是云梦泽吧,我先前的提议如何?你都已经是神仙了,做事能不能爽快一点,磨磨唧唧,跟我家老娘似的。”
刘草的话语在祠堂中泛起回音,云梦泽不喜不怒,教人根本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刘草心中暗骂了一句,修成个活神仙油盐不进与死人何异,可老天却偏偏又让这种人拥有生杀予夺的无上伟力。
“唉,世事不过大梦一场,今日是你来,明日又不知是何人来扰我清闲,打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助你便是,不过待你功成身就后别忘来此焚香还愿。”
说此番话时的云梦泽自是一种淑雅风姿,大有道音贯耳之感,万分迷人却又深远不可触及。
只见刘草强撑着站起身来,一脸羞涩地向云梦泽看去。
既然你松了口,那我可要得寸进尺了。
他全然忘记先前在幻境中时自己苦苦支撑的窘迫了。
“那啥,神仙大人,其实我还有个弟弟,我们兄弟俩都……”
还没等他说完,云梦泽浅蓝袖袍一挥,一股朦胧水雾出现笼罩住三人。
刘草浑身动弹不得,无言与何万千也不敢轻举妄动。
“唔——”
刘草说不出话来,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不对!是被片雾水捂住了嘴。
雾气愈发浓密,遮挡住彼此的视线。
云梦泽可是做了千百年神仙的人物,还轮不到三人揣摩她心中所想,不过刘草心中并无多大波澜,毕竟像这样动动手指就能捏死自己的神仙还不至于骗自己。
何万千在水雾中跌跌撞撞抓住了无言的胳膊,顿时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贴了上去,无言虽有些腻烦这个看似呆蠢的太守,不过自己与他并无甚么深仇大恨,也就任由他来报团取暖。
待到雾气消散,三人这才发现自己哪还在祠堂中,周围尽是桃树傍路。
正是在来时的路上。
何万千与刘草皆似松了口气般瘫坐在地,唯有无言依旧护立在刘草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神仙伟力,心中升起无限向往之意。
他是书生,不像林旦那样尽读些绿林好汉,神妖鬼怪的小说,而是读修身养性、忠君护国的道理经书。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便是过去的他全部的追求。
直到临末入司州朝廷殿试,无言才看出朝廷上所谓的文武百官不过皆是一堆酒囊饭桶,所言所表之词皆是为己,无半点忧民之意。
一怒之下遍骂群臣,惹得天子发怒,下令废其原命官职,子孙后代终世不得受用。因此才回到江陵,在刘氏兄弟帐下听用。
可在此刻,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想要成神成仙的念头,只要自己能有云梦泽这般的力量,造福人间又有何难?
可随即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己只不过一落第书生,既谈不上修为高深,武功登峰造极也论不到自己。但自己眼下既逢明主,又何须自己操心这些。
躺在无言脚边的刘草突然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开口问道:“你在云梦泽的幻境中呆了多久?”
随后又自顾自地说道:“哼哼,我可是斩杀了十余条蛟蛇,若非在水底无法顺畅呼吸,在这平坦陆上,蛟蛇再多又何妨,在我手中不过一合而已。”
正说着,那骄傲的语气渐渐微弱,不多时刘草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看得出那水牢幻境消耗了刘草不少体力。
而在云梦之沚,云梦泽悄然出现,不过此时换了一副妆容,上身素衣下着黑裙,一副扬州江南女子打扮。
只见她光着脚丫在湖水中来回划动,惹得水中月一阵荡漾。并将那枚九孔云纹玉佩放在眼前,透过玉孔细细瞧着高悬的明月。
水中暗流涌动,是一条稍大的通体如墨的鲤鱼在蹭着云梦泽的脚心,像是在轻轻抚慰着她。
些许是湖上寒风四起,女子微微蜷缩身躯,缓缓抽离的玉足上还滴淌着透亮的湖水,可依旧维持着透玉望月的姿势。
不知过了几刻,两行清泪从女子眼角滑落,与此同时湖上泛起一片水雾,化作一件云霞水帔轻轻盖在云梦泽身上,似乎希冀能给女子带来丝丝慰藉。云梦泽紧咬嘴唇仔细收好玉佩,深吸一口气后,抓住逐渐覆盖自己的水袍,只身飞入湖中月里,虽未溅出丝毫水花,可荡漾的湖面过了许久许久才平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