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这么说的?”
薛慎坐在书房里,听沈家盯梢的探子禀报青芜院的事。
“是。”
探子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难尽,关于殿下的传闻有些是市井夸大,有些则是他们刻意散播,殿下的名声有多差他们是再清楚不过的,就是朝堂上的官员听了殿下的“恶行”,都会生出几分齿冷。更何况是沈二姑娘这样娇滴滴的闺阁小姐?
但这沈二小姐不仅没哭没闹,还做出一副西子捧心死心塌地的模样,着实把继后派去的两个教引嬷嬷气得不轻。
“倒是个乖觉的。”薛慎露出几分兴味之色,转了转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说:“不像她那认死理的爹,倒是有几分像她那大哥。”
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沈修仪是个老狐狸;沈幼莺随他,是个小狐狸。
想到数日后便要将这小狐狸娶进家门,薛慎竟难得生出几分期待,转而又问起沈明江的案子来:“刑部那边可有定论了?”
“卷宗已呈了上去,由陛下亲阅。”
“那不日就该有结果了。”薛慎眼眸微眯,屈指在扶手上敲击,发出“笃笃”声响。
“若我料得不错,他不敢杀沈明江,至多削爵罢官。”
沈家世代镇守西北,沈明江原是后蜀河东节度使。当时各方势力割据,战乱连年,民不聊生。是高祖皇帝合纵连横,统一了后周、后蜀等数个割据势力,建立了大魏,这才结束了数十年的分裂战乱。
而沈明江是当时第一个自愿归顺大魏的将领。
他一身悍勇,战无不胜,很得高祖皇帝倚重,后来又数度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太祖皇帝并肩作战,征战沙场,结下了深厚的君臣情谊。
最后论功封赏时,沈明江受封翼国公,任枢密院枢密使,兼领平凉军节度使,历经高祖、太祖两朝而不衰,其荣耀权势已是武将之极致。
也正是因此,承安帝不信他,忌惮他。
沈明江统领枢密院,掌调兵之权。而他的长子沈修仪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领天水、雄武二十万边军镇守西北,防止西夏与吐蕃犯边。
沈家在军中的威望,恐怕比承安帝这个皇帝还要高。
承安帝心胸狭窄又多疑,自然容不得沈明江、容不得沈家。
但他在位这几年崇文抑武,大肆打压武将,本就在军中引发了不少怨言。若再动贸然沈明江,军中武将怕是会兔死狐悲引起哗变。
所以才有了沈家父子勾结西夏、通敌叛国的一案。
只可惜沈明江刚正,沈修仪又是只老狐狸,父子两人身上都抓不到把柄,承安帝生搬硬造出来的“通敌”证据说服力不足。虽然他能堵了为沈家父子鸣冤的官员之口,却堵不住人心寒凉。
那日去求赐婚时他有意试探,承安帝立即就顺着他的话下了台阶,说明他还是怕的。
他到底不敢杀沈明江。
*
正如薛慎所料,没过几日,宣旨太监就捧着圣旨就到了沈家。
“……翼国公沈明江勾结西夏,图谋不轨,论罪当诛。然,朕念其过往功勋,尤为不忍。今削爵,罢职、抄家……以儆效尤。”
听到削爵,方氏腿就一软,全靠身边女使扶着才没倒下。她死死掐着女使的胳膊,赔着笑脸道:“都知大人,这、这是不是弄错了?”
宣旨太监将圣旨一收,皮笑肉不笑道:“夫人这是在质疑圣命?”
方氏连称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身后的禁军如同豺狼虎豹一般涌进了府中。
眼看着对方从库房里抬出一箱箱的金银珍宝,方氏心疼得几乎要厥过去,却只能看着不敢拦。
沈怀舟和沈沐雨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吓得面无人色。
看见抄家的禁军抬着自己院子的箱笼出来时,沈沐雨终于忍不住道:“母亲,那是我的嫁妆!”
她眼睛都红了,见方氏和沈怀舟都不吭声,只能去戳沈幼莺:“你说句话呀,好歹也是未来的秦王妃,传出去多丢人!”
沈幼莺看她一眼,眉头蹙了蹙,没有理会。
倒是宣旨太监听见,揣着手恭敬道:“沈二姑娘放心,您是陛下亲封的秦王妃,咱家已经交代过了,您院子里的东西不会动。”
“有劳都知了,”沈幼莺福身道谢,示意丹朱递了一个荷包过去,轻声问道:“不知道家父何时能回来?”
宣旨太监收了荷包,不动声色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笑容:“二姑娘安心,沈大人约莫明日就能回来了。”
沈幼莺这才放下心来。
削爵罢官抄家都是小事,只要人没事就好。
禁军查抄了近两个时辰,满载而归。
方氏看着一片狼藉、几乎快被搬空的府邸,心头都在滴血。她嫁入国公府汲汲营营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些家当。如今一纸圣旨,什么都没了。
国公夫人的荣耀,国公府的富贵,她儿女的前程,全都没了!
打击太大,她连和沈幼莺装样子的心思都没有,就被沈怀舟和沈沐雨扶了回去。
独留沈幼莺站在正门前,看着被禁军拆下来随意扔在地上的匾额。
这是高祖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翼国公府四个字铁画银钩,气势雄浑,而如今,竟也蒙了尘。
“叫人收去库房吧。”沈幼莺吩咐一句,正准备回青芜院,就听身后有人叫:“昭昭。”
她应声回头,就见表兄陆明河站在台阶下看着她。
陆明河一身寻常青衣,整个人看起来瘦了许多,温润眉目间透着憔悴。
沈幼莺有些惊讶,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她开口想问,又陡然想起如今两人身份已不适合太过亲近,因而规规矩矩退后一步,福了福身,低垂着眼问道:“表哥怎么来了?”
“是我来迟了。”陆明河定定看着她,眼底满是痛苦:“昭昭竟看都不肯看我了么?”他自嘲地笑了下:“也对,你该恨我。”
沈幼莺眉目不动,不明白木已经成舟,陆明河现在跑来说这些还有何用。
“表哥若是有事,便直说吧。若是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陆明河闻言陡然上前一步,似想伸手去抓她,却被她吓得往女使身后躲避的动作定住。他钉在原地,看着抗拒他的昭昭,一股股的悔恨从心底涌上来,逼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那日他要去沈家纳吉,却被母亲以死相逼拦下,要退了沈家的婚事。他不能看着母亲去死,也不愿弃昭昭于不顾,只能跪在院子里恳求。
他从白天跪到夜里,母亲终于心软松口,却说这个节骨眼不宜议亲,说沈家触怒天颜,沈国公生死未卜,若家中女儿再大肆议亲,于名声到底不好,不如再等一等,等过了这个风头再继续婚事也不迟。
他听信了母亲的话,想着只要提前和昭昭通了信,昭昭也会理解。
却不想他在家中等着回信,却等来了官家为秦王和沈幼莺赐婚的消息。
“我从未想过悔婚。”陆明河死死攥着双手,才勉强压制住如河水汹涌的悔意,不露出狰狞内里来。用力闭了闭眼,他颤着声说:“我若是早知会如此,就是拼了我这条命,那日也会来纳吉。”
“表哥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沈幼莺终于抬眸看他,在看见他眼底的猩红时有一瞬触动,但也仅仅只是触动了。
目光扫过陆明河身上简朴的布衣,还有衣摆和鞋底不小心蹭上的泥浆尘灰,轻声道:“表哥能为我赴死,却未必忍心看着姨母伤心难过。如今木已成舟,你这又是何必呢?”
“表哥请回吧。”没有看陆明河的表情,沈幼莺福了福身,转身往府内走。
身后传来陆明河几乎是凄厉的唤声:“昭昭!”
沈幼莺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神情疏离又遥远:“我是官家下旨亲封的秦王妃,表哥再叫我的小名不合适了。”
“表哥请回吧,愿表哥早日觅得良缘。”她垂下眼,再次屈膝福身。
纤弱的身躯在微寒的风中瑟瑟,却意外的并不会让人觉得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