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河有多少挣扎犹豫,沈幼莺并不知晓。
她只是在彩棚里待闷了和谢清澜出来透透气,却不想就碰见了陆明河。
陆明河瞧着比先前又清瘦了许多,他没有穿在马球场上的银白长袍,而是换了一身颜色极深的青衣,看过来的双眼如同漩涡,深藏千言万语,竟有种形销骨立之感。
沈幼莺顿住脚步,客气地颔首:“表哥。”
陆明河颇有些凄凉地笑了下,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竟不觉得疼痛,反而有一丝庆幸。庆幸昭昭是如此温顺良善,即便面对将她推入深渊的仇人,依旧能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表哥。
陆明河望着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昭昭,我——”
“陆公子,昭昭如今已是秦王妃,就算是表哥表妹也该避嫌,你有什么话就站在那儿说,可别给昭昭惹出流言蜚语来。”
谢清澜像护崽子的母鸡一样张开手臂横在了两人中间,不许陆明河靠近。
陆明河顿住脚步,麻木的心脏到底因为那一句“避嫌”生出些许刺痛。
他听话地顿住脚步,因为内心挣扎,下颌紧紧绷着,额角都迸出青筋来。良久,他嘶哑着声音缓慢道:“谢大姑娘,我无意给昭昭惹麻烦,只是有些事情想跟昭昭求证。”
说完,他弯腰长长一揖,姿态谦卑到极致。
谢清澜到底不是尖酸刻薄之人,见状迟疑地看向沈幼莺。
沈幼莺冲她点点头:“你先去玩儿吧,我和表哥说几句话就来。”又对陆明河道:“表哥有什么话,去那边的亭子里说吧。”
两人移步到亭中。
陆明河迟迟未语,沈幼莺同他保持着一步的间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许久,陆明河才艰涩开口:“我……查到了一些事情。”
沈幼莺眼睫一颤,抬眸注视他。
“周家别院那日,陈王原本中意的人,是你。”陆明河的声音放得很轻,似乎生怕吓着她:“是不是?”
因为沈沐雨送来的书信,他隐约觉得母亲瞒了他许多事情,便叫陆阳顺着这些书信往上追查,结果却无意间找到了一名周家发卖出去的女使,查到了周家别院的事。
就在母亲去沈家退婚的同一日,昭昭去赴了周贞容的赏花宴,就在周家别院。
那女使说,她原是周贞容身边伺候的女使,因为周贞容与陈王之间闹出了丑事,她们这些知情的下人都被远远发卖了出去。
他身为司谏,对前朝后宫的局势了如指掌。陈王已经定了杨家女,周继后是绝不容许亲侄女在中间横插一脚的。而且周贞容一向和昭昭不对付,他也对其也略有所知,周贞容心气极傲,不是那种会和陈王苟合闹出丑事的性子。
这件事处处都透着蹊跷,他让陆阳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那女使口中打探出来,原来当日陈王和周贞容闹出来的乱子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原先陈王的目标,是昭昭。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昭昭逃过一劫,和陈王滚在一处的人变成了周贞容。
那女使想不明白,可陆明河却想明白了。
他打探到了周家别院的宾客名单,一遍遍将当日情形进行复盘,终于找到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秦王薛慎。
事情就是那么凑巧,他那日没去沈家纳吉,秦王府的长史王德顺却去了。
其中情形如何他没打探到,但猜测以昭昭的性子,应该是不会应的。
之后昭昭去周家别院赴宴,秦王也去了。
宴散之后,陈王和周贞容闹出了丑事,而秦王则入了宫,求来官家赐婚。
而这一回,昭昭安安稳稳地待嫁。
一个他不愿意去想,却又不得不想的猜测盘桓在心口,让他辗转反侧如遭火煎。
若这猜测是真,那他也是亲手将昭昭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陆明河闭了闭眼,期待她说不是。
可沈幼莺只是迟疑了片刻,便颔首说:“是。”
她的目光并没有怨怼,犹如一潭清凌凌可以看见底的湖水,映照出陆明河不敢直面的真相。
他神色痛苦,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不断摇头:“我不知道会如此,若是我知道,若是我知道……”他眼睛通红,几乎哽咽不能语。
若是他知道昭昭会经历那些不堪,他就是拼死也不会同意母亲所谓的“权宜之计”。
可这世上没有早知道,更没有后悔药。
他嘶哑着声音一字一顿许下承诺,怜惜又郑重:“是我的错,我会设法救你出——”
“秦王府是龙潭虎穴不成?还要劳陆司谏救我的王妃?”
一道突兀的声音插进来,硬生生打断了陆明河的话。
沈幼莺看向发出声音的人,神色有一瞬慌乱。陆明河则下意识挡在了她前面,做出保护的姿势。
薛慎勾唇笑了下,操控着轮椅行到桌边,朝沈幼莺招了招手,嗓音温柔:“昭昭,来。”
沈幼莺惊讶地掀眸看他,略作迟疑,还是温顺地走到他身边。
薛慎又说:“坐。”
她便在他身侧坐下。
身后跟随的女使将托盘里的果子点心等吃食在石桌上摆开,又静悄悄地退下。
薛慎从果盘里拿起个橘子把玩,道:“我想吃橘子。”
沈幼莺瞧他,略微思索,便拿了个橘子过来,替他剥了皮,将橘瓣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
薛慎却不吃,从袖中掏出帕子,握住她白皙的双手,细细给她擦拭手指。
沈幼莺的手柔弱无骨,指骨细长,关节处的褶皱纹路很浅,握在手中,犹如握了一块软玉。
薛慎用帕子一根根擦过去,不像是在擦拭脏污,倒像是在调.情。
沈幼莺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太过亲昵,尤其是旁边还杵着个陆明河,这场面怎么想怎么怪异。但她心知薛慎心眼小脾气又不好,方才她与陆明河虽没有逾矩之处,但薛慎心里定然是不痛快的。
与其惹怒他发火,不如随他去吧。
于是便也不挣扎,垂眸由着他动作。
反而是陆陆明河看不下去了,隐忍道:“我与表妹只是许久未见,叙话几句。秦王若有不快,尽管冲我来,何必折辱表妹?”
薛慎动作一顿,将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拢在掌心,似笑非笑地抬眸打量他:“哦?你是以什么身份同本王说话?”
陆明河咬牙不语,因为隐忍,颈侧青筋一根根凸出,极为骇人。
薛慎嗤了声:“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一个连自己母亲都拿捏不住的奶娃娃,趁早收收你那些妄想。”他语气转而变得阴沉:“本王的人,容不得他人觊觎。”
说完他神情又一收,姿态极其居高临下地下了逐客令:“滚吧。”
陆明河胸口起伏,笼在袖中的手攥成拳,无数的怨恨不甘在胸口叫嚣,可当目光落在沈幼莺身上时,那些沸腾翻滚的情绪却仿佛瞬间被戳破,沉寂了下去。
只有千疮百孔的心脏一点点被凉意浸透。
昭昭垂首低眉坐在秦王身侧,他何曾见过她如此温顺小心地迎合旁人?
他已经对不起昭昭良多,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陆明河闭了闭眼,竟拱手向秦王行了个礼,缓缓退出亭子。
等走远了,他身形才踉跄一下,挺直的脊背被压弯,整个人被一股颓然之气笼罩。
*
陆明河离开后,亭子里越发沉默。
沈幼莺有心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但又怕反而点燃了他的怒火,便只垂眸不语。
薛慎的目光笼罩着她,忽而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抬起来,探究的目光似想从她的眼睛看到心底去:“生气了?还是委屈?”
沈幼莺与他对视,因为被迫抬着脸,眼睫不断颤动,显得湿漉漉的,瞧着很有几分可怜。
她缓慢眨了下眼,摇头。
薛慎又问:“那可后悔?”
沈幼莺依旧摇头。
确实没什么后悔的,当时的情形,她唯有自救,秦王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屈辱和不堪。
沈幼莺回忆起当时场景,眼睫颤动的愈发厉害,脸颊也慢慢红了。
那双灵动的眼眸里似汪着水,水波晃动间,诉尽羞涩。
薛慎瞧着,忽然笑起来。
拇指在她淡粉的唇上按了按,方才松开手。看着指尖沾染的粉色口脂,他忽而低头舔过指尖那一点红,瞧着沈幼莺道:“这次便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