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莺很快便明白薛慎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七月十四,官家下了旨召秦王入宫,七月十五一早,薛慎随同帝王前往太庙,祭祀先祖。
与寻常人家不同,薛慎父母乃是先帝先皇后,牌位都供奉在太庙之中。难怪那日沈幼莺去问,他说会有人准备。
沈幼莺明白了其中曲折,便也不再费心思操持祭祀先祖一事,只叫下面人准备了各式冥器制作需要的金纸等物,和白螺丹朱一起剪裁纸衣,叠金元宝。
其实这些物件都可以去外头买,多精致的都有,但沈幼莺昔年在家中做惯了,每年清明、中元、冬至等日子,她都会亲手制作元宝纸衣焚烧给母亲。
只是今年嫁入了秦王府,她在准备祭品时,想起薛慎逝去的父母,还是为先帝先后也都依样准备了一份。
薛慎傍晚时才从宫里回来,听见王德顺说“王妃祭拜先母时,给先帝先后也准备了祭品”时,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王德顺见似有兴趣,便说得更细了些:“祭文也是王妃亲手写的,瞧着文采倒是不比殿下差多少。”又说:“剪裁的五彩衣裳、叠的金元宝也极为精致逼真,瞧着比外头铺子里的还要精细一些,想来是用了心的。”
薛慎嗤了声,斜斜瞥他一眼,倒也没有嫌他多话,只懒懒道了声“知道了”,转而询问起今夜的道场可准备好了。
王德顺收起笑,神色略微有些严肃:“殿下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出不了岔子。”
薛慎颔首:“等时候到了,就去请王妃吧。”
*
戌时正。沈幼莺被一阵嘈杂的动静惊动。
“前头在吵什么呢?”
中元日需要守夜,沈幼莺并未歇下,只披着外衣同丹朱白螺坐在内室抄写经文。抄得好好的,却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古怪的乐声。
正要打发人去探看,却不想报讯的人先来了。
王德顺拢着手道:“火洞真人在前头设了道场,还请王妃去趟前院。”
火洞真人这个名字倒是不陌生,沈幼莺从薛慎口中听说过几次,知道是薛慎十分信重的道长,据说为了将火洞真人留在京中,薛慎甚至耗费无数人力财力,为火洞真人兴建了一座道观,名为出云观。火洞真人如今就在出云观中挂单做观主,只是因为淡泊名利喜好清修,除了秦王之外,出云观并不受旁人香火。
只是今夜府里要设道场,沈幼莺却是才知道。不由奇怪道:“怎么忽然要设道场?之前也没听说。”
王德顺解释道:“中元日不同平日,设道场的时辰都是火洞真人百般推演选定的吉时。而这吉时又只有当日推演出来的才最准确,因此每年中元日的道场,都是临时定下的时辰。不过往年都有经验了,倒也不算仓促慌乱。王妃待会儿去了也不必做什么,只听从道长安排便是。”
沈幼莺点头应下,随他到了前院,就见院中一应杂物早已清空,中央摆放了祭台以及三牲等物。
以祭台为中心,还有年轻道士正用朱砂等物在地面绘制八卦图,偶尔有下人们听从道长们的吩咐,将所需之物送上。
倒是确实如同王德顺所说,下人们都有经验了,一切忙而不乱。
在八卦图之外,薛慎正与一位胡须皆白、仙气飘飘,穿着红色法衣的道长说话。
瞧见沈幼莺过来,薛慎朝她招了下手,示意她过去。
沈幼莺移步过去,注意到他今日竟然穿一身黄色道袍,道袍胸口和背后都绘制着八卦图以及看不懂的符文,长发未束,而是随意披散下来,在身后随意一束,颇有几分超然物外之气。
与仙风道骨的火洞真人在一处交谈时,竟然也有几分飘然欲仙。
沈幼莺上前,有些生疏地行了个道家礼仪:“王爷,真人。”
薛慎向火洞真人介绍道:“这便是内子沈氏,年初您为我算了一卦,说沈氏是我的贵人,若是能早日成婚,于我多有助益,如今竟是都应了。”
“我自从成婚之后,不仅诸事顺遂,连旧疾也许久未曾复发。”
火洞真人打量着沈幼莺片刻,笑道:“王爷与王妃命格相辅相成,若是能同心同德,后福无穷。”
沈幼莺在旁听着,维持着端庄仪态,笑而不语。
火洞真人这些话,她听着总觉得同外头那些算命摊子上的相师说得也差不离。
但薛慎却十分信以为真的模样,连连点头,又问了许多其他问题,眼见着吉时已到,才恋恋不舍地目送火洞真人前往祭台。
下人搬来了桌椅,薛慎和沈幼莺便坐在主位观礼。
中央祭台上,火洞真人与八名弟子持着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同时迈着奇诡的步伐开始做法。在八卦图之外,还另有十六名弟子掠阵护法,场面十分庄严肃穆。
一场法会,从戌时正,持续到亥时三刻。
期间沈幼莺始终保持腰背挺直的仪态坐着,表面端庄威仪,实则有困意一阵阵上涌。
她其实是不太信这些的,偶尔去相国寺上香,也多是求个心安。
但薛慎却笃信佛道神鬼,她就是不信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压下疲惫强撑着看下去。
正艰难地同疲惫困倦做斗争时,忽见火洞真人收了桃木剑走过来,行了个道家的揖礼:“请王爷、王妃净身更衣。”
沈幼莺并不知还有自己的事,茫然地看向薛慎。
薛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随我来就是,今夜还得劳累王妃。”
沈幼莺满头雾水地随他去了更衣的内室,有女使捧来一件女子穿的道袍,替她换上,又为她卸掉了钗环等物,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沈幼莺从未穿过道袍,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宽大的袍子,绕过屏风,目光屡屡投向盘着双腿坐在地毯上的薛慎。
大约是察觉她的不安,薛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过来坐。
沈幼莺只得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愈发不习惯地扯了扯道袍衣摆。
“等会火洞真人会为我们驱邪祈福。”薛慎给她解释道:“祈福仪式需要我们换上道袍,带上驱邪面具跳祝舞。祝舞原本应该是我们夫妻二人合跳,但我双腿不便,便只能劳累王妃了。祝舞你不会也无妨,只跟着真人的指示一步一步做完即可。”
沈幼莺没想到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舞蹈,神色越发怪异。
她几次欲言又止,但想到秦王阴晴不定的脾气,还是忍耐了下去。
比起惹怒秦王,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倒是薛慎见她眼神闪烁,问道:“王妃可是不信此道?”
沈幼莺斟酌了一下,摇头:“我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紧张。”
“今日之后就见过了。”薛慎笑了声,倒是没有发怒的征兆,反而压低了声音同她道:“你可知我为何笃信此道?”
沈幼莺摇头说不知。
薛慎拍了拍毫无知觉的双.腿,语调变得有些阴郁低沉:“旁人只知我意外坠马双.腿残废,却不知我当时还一并伤了肺腑,虽然父皇母后为我广寻名医保住了一条命,但这破败的身躯却难以医治。我从那之后身子就十分孱弱,每每病发之时,咳血不止。残废的双.腿更是隐痛难忍,如针刺虫爬。”
“你可尝过被针扎的滋味?”薛慎侧脸瞧她。
沈幼莺点头,没敢迎上他的视线,敛眸低低道:“幼时学绣花时,被扎过不少次手指头。”
薛慎低低一笑:“我这病发作起来,痛入骨髓,可比千根万根针反复来扎你的手指头还要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