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归京那日,已经是八月十二。
随着平叛大军一并归来的,还有流民首一人,军师以及大将各二人。归顺的两万余流民则已经就地安置,调动的厢军亦归还地方,只有太子出征之时所点的五千禁军一并归京。
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停在城门外时,气势依旧雄浑。
承安帝站在城墙之上,举杯犒问凯旋的将士。
太子自马背上跃下,单膝跪地:“儿臣幸不辱命!”
他刚自战场归来,身上穿着鱼鳞甲,即便单膝跪地,仍显得高大挺拔。
承安帝垂首打量着这个儿子,神色复杂。
前朝后宫都知道他不喜太子,偏爱陈王。以为他是因为李氏党羽势大而厌恶打压太子,但实则不然。
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年他娶元后李氏时,大魏刚建朝不久,各地也都还不太平。那时有文韬武略样样杰出的兄长压在头上,他自知于皇位无望,娶李氏并非是为了李家的势力,而是真心有几分喜爱她。
李氏性情柔婉,善解人意。两人成婚之后,也有过几年恩爱。就在他们最为恩爱时候,李氏为他生下了长子薛珩。
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但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导过的实际上只有太子一个。
太子自幼聪慧,读书比旁人记得快读得透,习武力气也比旁人大,更有一份韧性,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那时他也曾对太子寄予厚望,想着自己这辈子恐怕是难以与兄长比肩,但他的儿子或许有机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而太子也确实如他设想一般,一年一年长大,不论是读书还是习武,都不逊色于少有贤名的薛慎。
只可惜,这样出色的孩子,并不是他亲手教出来的。
李氏生太子时难产,伤了身体,之后一直缠.绵病榻。而他随父兄南征北战,平定各方,也没有时间看顾,于是将年幼的太子托付给了长嫂朱氏。
朱氏将孩子教养的很好,薛慎与薛珩这对堂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甚至连能力性情,亦是一样的出色。
若是他没有当皇帝,这自然是极好的,能得未来的君王信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
可错就错在他当了皇帝。
当年他刚登基时,也曾想过立长子做太子,可结果是,薛珩竟为了那些流言蜚语而来责问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明白,长嫂确实将这个儿子教养的很好,刚直纯良,赤子之心。
他的性子像兄长,像长嫂,却唯独不像他。
有时候他看着这个儿子,都会疑惑,若是将皇位交给他,等他百年之后,这个过于刚直的儿子,会不会反过来清算他?
承安帝无法确定。
所以这些年来,他偏宠德妃,后来又将德妃册封为皇后,连带着陈王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利用陈王掣肘太子,可蛟龙非池中物,一朝得了风雷信,便乘青云直上。
承安帝想起从南边传回来的传闻——太子不费一兵一卒便招安了叛军,又妥善安置了流民,被两浙一带的百姓称作“活菩萨”,有不少百姓甚至为他立了生祠,日日供奉,以求庇佑。
太子归京那日,两浙百姓沿途夹道相送,队伍连绵十余里,竟然有上万之众。就连山林之中的动物也有所感,竟然不惧人群,走出山林嘶鸣送别。
甚至有百姓说,太子是“众望所归”。
好一个众望所归。
承安帝问随侍的齐忠:“你觉得太子如何?”
齐忠揣摩着他的心思,谨慎答道:“太子殿下有勇有谋,肖似陛下。”
承安帝笑了声,缓缓道:“你说错了,太子不是像朕,是像太宗皇帝。”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城下,沉声道:“太子起来吧,众将士入城,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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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浙叛乱平定,太子在民间声望鼎沸,回京之后,立即便站稳了根基。
从前还在观望的官员们,都开始迫不及待地站队,借着中秋的名头往东宫送礼递帖子。而东宫却大门紧闭,次日又传出喜讯来——太子妃已经有了身孕。
因为太子妃身子不好,所以一直并未对外宣布,直到月份大了胎像稳了,这才宣之于众。
消息传到市井间,不知是谁开始传,说有一日夜里,曾看见东宫上空有金色龙鱼盘旋,这太子妃肚里的孩子,必是个有大气运大福气的!
鱼跃龙门,便可化龙。
金色龙鱼,自然是大吉之兆。
一时间,东宫门庭若市,如烈火烹油。
消息传到承安帝耳中,他在殿中踱了几步:“你说,这消息是太子放出去的可能有几成?”
他虽然没有发怒,可表情却十分微妙,齐忠侍奉他多年,便猜到他多少有些芥蒂,小心翼翼道:“臣不敢妄言,只是太子瞧着,并不是那等装神弄鬼之人。”
承安帝闻言点头:“你说的对,太子确实不是这样的性子。”
他背着手走到窗边,瞧着树枝上一大一小、正在互相梳理毛发的两只鸟儿,声音晦涩发沉:“但他如今水涨船高,门客不计其数,不必自己动手,自有人为他造势。”
齐忠心里一惊,顿时不敢再多言。
*
八月十五,中秋。
因为两浙大捷,各地也都太平无事,承安帝于宫中设宴,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都可入宫参宴。
沈幼莺身为秦王妃,自然也要赴宴。
她换上亲王妃礼服,同薛慎一道乘坐马车入宫。到了宫门前时,那里已经停满了各府的马车。因为人数太多,接引的轿撵以及宫人忙不过来,一些官职不高的官员以及家眷便都在门外等待。
如今正是三伏天里,虽说傍晚没有白日那样酷热,但也能将人活生生焖出一层油来。
尤其是今日为了赴宴,沈幼莺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更是闷热难耐。虽然马车里放了冰鉴,白螺丹朱又一直打着扇子,但沈幼莺还是热得细汗不断,头昏脑涨。
临下马车前,丹朱还用冷水给她擦了擦汗水,又重新用妆粉压了压,这才勉强能见人。
薛慎被侍卫从马车上推下来,沈幼莺则被白螺丹朱一左一右扶着,踩着马凳下来。
她实在热得厉害,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昏,身体也摇摇欲坠,被白螺和丹朱扶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时其他官员和女眷瞧见两人,纷纷围上来行礼问安。
沈幼莺更觉一阵窒息,随便敷衍了几句,等人都散了,才长出一口气,感觉活了过来。
她面上端庄地站着,实则悄悄将大半身体重量压在白螺和丹朱身上,低声抱怨道:“这么热的天,怕是再等一会儿,宴没赴成,人倒是要中暑了。”
丹朱安慰道:“姑娘再忍一忍,等入席就好了。”
沈幼莺萎靡不振地叹了口气。
全然不知那些女眷正在暗中打量着她。
沈幼莺自嫁入秦王府后,露面的次数并不多。也就是寿宁郡主的春日宴上见过一回,当时她艳压群芳,又在马球场上大放光彩,惹得不少人羡慕嫉妒。
可如今才短短几月的光景,她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