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顺说完,整个大殿都陷入一阵沉寂,就连候在一旁的王元广和谢连闳都满面惊色抬头。
沉寂良久,承安帝仿佛才听见一样,极其缓慢地确认:“你说什么?”
王德顺弓着身体,又重复了一遍:“五星连珠,天降恩泽,王爷双.腿已经痊愈了。奴婢特来给陛下报喜。”
承安帝身体前倾,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说……秦王的腿治好了?”
“是呢。”王德顺仿佛感受不到帝王沉重的威压一般,语气依旧欣喜:“火洞真人的丹药神异,王爷的双.腿已经恢复如常。如今王爷正在观中举办斋醮,答谢三清祖师。等斋醮之后,便会回京。因为怕陛下惦念,才先行一步让奴婢回京报信。”
承安帝都要听笑了,秦王倒是藏得深藏得紧。
什么五星连珠天降恩泽,能让已经残废了五年的双.腿不药而愈?怕是秦王早就有包藏祸心,一直深藏不露罢了!
如今他不准备藏了,竟还敢派人到他面前来公然示威!
承安帝撑在膝上的双.腿紧紧攥住,面皮不住抽搐,一双浑浊的眼中幽光沉浮,几乎要忍不住发怒。
可偏偏不能。
为了平息那些传言,这些年来承安帝捏着鼻子将薛慎这个祸患放在身边,不是没想过除掉他以绝后患,可始终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而且薛慎确实残了双.腿没有了争夺皇位的资格,这几年里也从不插手朝堂一心寻仙问道醉生梦死,承安帝这才勉强容他。
结果双.腿残疾是假,寻仙问道醉生梦死也是假!
承安帝心里恨极,几乎要咬牙切齿,可脸上却还是努力挤出几分和煦慈爱的笑容来:“没想到火洞真人竟比宫中太医还要神异?连秦王残疾了数年的腿疾都能治愈,如此道法,不如请回京中,让真人也为朕看一看。”
王德顺说:“王爷也是听说太子说陛下前头中了风,龙体一直不太爽利,本是打算此次洗筋伐髓有用,便请真人回京为陛下驱除病痛,可谁知……”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露出惊异又遗憾的神色来,连声音都拔高了许多:“谁知道道长在为王爷洗筋伐髓时,竟然悟道羽化了!”
他微微叹息:“如今真人怕是已经位列仙班了,不过好在先前道长炼制的丹丸还有一些,王爷惦记着陛下龙体,这次特意命老奴送来。”
说完,王德顺从袖中掏出一只青玉小瓶奉上。
承安帝面色阴沉地盯着他手中的玉瓶,神色又多了几分阴沉。从前朝野上下对这个侄子多有赞誉,说他文武皆全智多近妖,百年后继承大统必定能统一北方,成就百年大业。他听得只言片语,只觉得赞誉太多,毕竟他的长子并不逊色几分。
可眼下面对他隐晦的发难,秦王连面都没露,只打发了一个老太监来,就稳稳接了招,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承安帝反而还得赞他一句“孝顺”。
接连的震惊和憋闷,让承安帝胸口涌上一股甜腥之意。太医说过他得静养,不能再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承安帝惜命,这些日子也不再揽权,将朝政都交给了太子,结果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大喜的日子里。秦王竟然给了他当头一棒。
承安帝喝了一口茶,压下胸口的不适,命随侍太监接过了玉瓶,草草夸赞了几句,便将王德顺打发走了。
等人一走,他挺得笔直的脊背就佝偻下来,弯着腰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旁的王元广和谢连闳见状担忧地围上来,却被承安帝挥手止住,他捏住了手帕,嘶哑着声音道:“无事,只是听说秦王双.腿治愈,朕太过震惊感慨,身子一时有些受不住。”
承安帝这个状态,自然不能再议事,便命两人先回去。
打发了二人,他才将染血的手帕揣进袖子里,让大太监齐忠扶着自己回了寝宫,召了太子过来。
薛珩刚回东宫,便又受召见,来时便猜到多半同薛慎有关。
只是他听完承安帝的话,还是掩饰不住惊讶:“他是如此说的?”
承安帝听出他的话锋,神色复杂打量着这个儿子,缓慢道:“你早就知道了?”
薛珩垂首,说:“也是前些日子去出云观看望,才知道。”
承安帝立即意识到了重点:“前几日?”接着冷笑一声:“此子果然包藏祸心,朕当初就不该留他。”
他有些失望地看着薛珩:“你既已知晓,为何不来报于朕?”
薛珩抬起眼与他对视,未答,反问道:“父皇想杀薛慎?所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承安帝最忌讳有人提及那些传言,闻言顿时发怒,叱道:“太子,你放肆!”
薛珩的眼神一点点沉下去,他痛苦地闭了下眼,近乎哽咽:“先帝先后待父亲、待我都不薄,父亲为何要如此?”
自从同承安帝决裂之后,他便只疏离地唤“父皇”,再没有唤过“父亲”这个寻常但亲密的称呼。
以至于父子二人都忘了,在薛珩年幼的时候,在承安帝还未登基称帝的那些年里,他是承安帝最疼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而承安帝也曾是薛珩少年的榜样。
薛珩早年丧母,承安帝要随兄长南郑北战,他便被寄养在先皇后膝下。虽然先帝先皇后待他如同亲生,但他最为孺慕的还是自己的父亲。
所以那些传言甚嚣尘上时,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可那时朝中许多老臣、重臣都是先帝心腹,对先帝先皇后忽然崩逝提出了诸多疑点,那时薛珩虽然年少,还未参与官场,却也能分辨出那些老臣并非无的放矢。
可他心中不愿相信自己敬重孺慕的父亲是个弑兄篡位的小人,所有他抱着侥幸的心里去寻了薛慎。
那时薛慎是如何对他说的?
他说:“外面那些传言都是以讹传讹,大哥千万不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传言而同陛下生分了。”
那时候薛慎因为忍受病痛折磨,整个人性情大变,变得阴鸷偏激。可那一日听见他的问话,他却破天荒地笑了。
如今想来,那笑容多有嘲讽。嘲讽他自欺欺人,嘲讽他不敢面对真相,还要逼着孤立无援的受害者给他一个心安理得不去面对真相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