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难得的是,他所画的是瓦特尔已经练习了很多次的熟悉题材。
瓦特尔数了一下。
扣除那些外景,整个廊桥顾为经大约用了112根线条进行描画。
十几根线条的差别。
肯定有部分是因为他们选取的绘画角度导致的廊桥结构,比例关系的轻微差别的缘故。
更多的就是绘画技法功力的高下之分。
为什么他已经觉得自己每一根线条都经过了千锤百炼,被压缩成了最本质的骨架,顾为经还能够用更少的笔法支撑住整幅作品的精神?
这里的转折和过渡是怎么一笔就拉出来呢?
瓦特尔教授收好文件夹,又一次的取出一张水彩纸,拿出铅笔,皱褶眉头,偷偷吭哧吭哧的照着印像画了起来。
嗯。
头好痒。
要有脑子长出来了!
若是瓦特尔也有系统面板这么牛逼的东西,他此刻想必就能在耳边听见经验值增加,叮咚作响的声音。
……
一墙之隔的工作室内。
正有经验值在叮咚做响。
技法经验值获得提高的提示音不间断的从系统面板上闪过,恰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
【水彩经验值+1】
【水彩经验值+3】
【水彩经验值+2】
顾为经用12mm的平头笔尖小心缓慢的蘸着灰色调的颜料,从廊桥桥墩的上缘慢悠悠的拉过。
换成了真实的画笔和纸张。
他几乎是立刻体会到了瓦特尔口中,让地心引力自由的发挥魔力,这句话到底应该是什么意思。
水彩纸和水彩画笔是天生的一对。
这好似罐头要搭配开罐器,红酒要搭配红酒杯般,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般无需解释的形容。
只有画过的人,才知道大有道理在其中。
水彩纸对颜料的吸收和亲和性,要比亚麻画布对油画颜料的亲和性更高。
无论是粗纹还是细纹水彩纸,它表面都遍布着吸水的纤维。
笔尖在接触到纸面的瞬间,溶解到笔刷上的含水颜料,立刻就开始在纸面上溶解扩散。
同时。
现代水彩纸很厚。
它的纸张纤维之间,又夹杂了一层硫酸铝做为夹层,也就是所谓的明矾涂层。
这使得水彩纸拥有很好的保水性,不会被像被濡湿的素描纸、卫生纸一样,水渍把整张纸都给轻易的泡透了。
只要颜料别稀的太离谱。
使用平涂这类干画法完成整幅作品的时候,把水彩纸拿起来,它背面和工作台接触的那部分,应该还是干燥且素白的。
多余的水彩颜料附着到纸面上以后。
它们会在明矾涂层上方顺应着一定的规律小幅度的向下流淌。
画油画的时候,若是一笔湿啪啪的糊上去,颜料还在往下滴,这幅画已经离被宣判死型不远了。
水彩不同。
水天生就是要流淌的。
流淌是水彩的灵魂,单位面积内的纸张吸水蓄水能力有限,没有倾斜画板,过多的水彩颜料涂抹出来的区域干燥的会很慢。
干燥的慢到还无伤大雅。
不可接受的原因是,过厚的浓稠颜料涂抹出来的区域会反光,区别于其它区域,形成一些不是很好看的光点。
一旦干燥后,厚厚的颜料层还会结块,容易裂开从画纸上掉渣。
所以必须要让颜料倾斜的流淌起来。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似是拿着一只小卡片般将多余的颜料推入旁边的纸张纤维缝隙里,进行均匀的染色。
地心引力就是画家身边,那只最温柔,最稳定,最亘古不变的第三只手。
无论是在枫丹白露宫里吃宫女妹子喂的点心,给正在挥斥方遒的红衣主教黎塞留绘制画像的水彩大师。
还是尚未成名艺术生苦逼兮兮的站在萧瑟的冬雪中,冒着鼻涕泡,冻的手腕都在发抖。
地心引力都会不离不弃的站你身边,以9.8m/s^2的重力加速度,恒定的吸引着颜料向着下方流淌蔓延,沿着画板固有的弧度,将颜料均匀的铺平。
让笔触变得灵动、瑰丽而明艳。
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对待所有的水彩画师,真的有一种母亲般无视贵贱的慈祥和耐心。
在顾为经这种半专业还没有窥得职业门径的水彩画家身边,瓦特尔教授算得上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师。
他肯定不是最好的,但是很合适。
如何引导顾为经这种低水平的“初学者”慢慢入门,把握地心引力的奥妙,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
何况,人家就是吃这碗饭的。
瓦特尔老师没有什么天才式划时代的创新性,却拥有着几十年教学生涯所磨炼出来的经过实践论证的授课方法。
磨练用笔精确能力的素描格子练习如此。
提高对水彩画笔熟悉程度的平涂法练习,亦是如此。
简单的说,想要把国家级短跑运动员培养成博尔特,瓦特尔教授这种授课老师肯定是水平、见识、格局都不太够。
他没法将一个超级天才磨砺成寒光闪闪的绝世神剑。
都到了那种技法水平。
还跑来找一个高中老师训练,对方得都想不开啊。
可要是把普通学生在体考带出一个能走单招考进211的专业入门成绩,告诉手下的艺术生怎么样在低水平阶段最快的充分深刻理解他所使用的艺术技法。
瓦特尔是非常专业的。
他为顾为经设置的15度的工作台倾斜角度,就很温和。
适合现在的顾为经上手。
所谓的把握地心引力,也就是把握控制这种颜料自然流淌的规律。
画板倾斜角度越立,颜料流淌的速度也就越快,画板放的越平,颜料流淌的速度也就越慢。
这和随着素描老师手腕倾斜的幅度差别,在杯盖上翻滚不休的小水珠一样,都是最简单朴素的物理定律在发挥作用。
大多数水彩画家,画板的倾斜角度往往都设置到25度左右。
30度、33度,35度的都有。
为了追求更高的绘画效率,平面工作台的倾角设置的超过40度的也不少见。
有些对手中画笔拥有绝对信心,认为自己所调配出来的颜料的粘稠程度恰到好处。画板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自身控制范围内的水彩大师。
他们甚至在户外画水彩采风的时候,会采取和油画画家几乎相同的画架,让画板几乎完全垂直于地面。
这种时候。
落笔和颜料的流淌扩散几乎在一个瞬间同时完成。
随着笔刷在纸面上滑过,当画家抬起笔的时候,笔触的流淌晕染也已经结束,可以马不停蹄的进行下一次落笔的动作。
这固然是妙到毫巅的绝艺,可同样也过于激进,没有错误的冗余空间。
顾为经上来就去挑战这么大的倾斜角度,既是在难为自己,在手忙脚乱之中,也未必能有多么大的提高和收获。
“用笔还不够平滑,颜料也有点稀。”
顾为经抬起笔,看着刚刚他为桥面铺陈上的灰色东南调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现在很喜欢15度这样的小倾角画法。
像是一杯浅度数的清酒,温和,轻柔,上手很容易,浅饮也不会觉得酷烈或者头晕,有心神去感受精细的谷物、乳酸和水果香气在舌尖扩散的味道……反正这个说法是酒井小姐告诉他的。
顾为经也没喝过什么酒,大体应该是这样的感觉不差。
这个角度。
他在抬起画笔后,还能注意到颜料在沿着他落笔的底边缘,向着下方继续缓慢扩散,似是有一层灰白色的薄雾在纸张上缓慢溢散。
落笔是轻,还是重,都能有清晰的反馈和控制。
而这种反馈又能带来直接的技法熟练度的提高。
水彩笔刷中的颜料调色是一门复杂而且精确的学问。
刚刚那一笔。
顾为经还是有点担心颜料在纸面上乱流,所以他下笔的润泽度不够,有点过于干燥。
浓稠不平的颜料会在纸面上形成色泽不一的小光点,过于干燥的笔刷则会使颜料无法充分均匀的津润水彩纸的吸水纤维,导致色调脏而乱,深深浅浅,白白灰灰。
顾为经发现自己下笔的力度也没有掌握好。
平涂的过程中,因为手腕处的用力不均匀,本该涂上去是一个规整的长方体的笔触,最后笔道的下边沿,随着颜料的晕染和扩散,则变成了海浪一样不规则的起伏曲线。
延着这样波浪似的轨迹起笔,在下方进行下一笔直线平涂的时候。
没处理好的话,颜料覆盖不够的部分会透明的好似无色,而两道笔触反复相交的部分,则会因为色彩的叠加,而变得更暗。
这样铺陈完的整个底色。
有观众近距离观察这幅画的时候,就会在画纸上看到一些细微的深浅不一的小色调、小色条和小色点。
色点并非一定是坏事。
顾为经完成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其间,融合了苹果哲学和印象派画家刻画光的方式于画布之上,有层次感的细碎小笔触营造出了光线破碎的效果,带来了非常好的视觉观感。
印象派的思路也可以用在水彩画之上。
透纳的美术风格就是印象派绘画理论的重要根基来源之一。
优秀的水彩画的作品肯定也需要足够的层次感做为支撑。
但却不是顾为经现在纸面上的那种因为失误所带来的“层次感”。
太凌乱了,也太不可控了。
这种凌乱的层次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高水平的平涂练习,最后形成的效果,上完色的纸面应该像一面光滑的镜面,或者无风时绝对静止的水潭一样圆润如意。
如果顾为经什么時候涂完一整张水彩纸,晾干后,拿给观众。
对方手持放大镜,也无法发现他是在何处起笔,何处提笔,看不出任何笔法的起承转合。
没有轨迹。
没有色彩的差别。
没有色调和色调之间的区分。
甚至观众连这张纸到底是横着涂,竖着涂,斜着涂都猜不出,乃至推测这生产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是一张灰色的纸张的时候。
不说顾为经他已然堪称水彩宗师,至少,就平涂法这种基础画法而言,他肯定已是一代宗师。
空气的涟漪,水波的震荡,古树的斑驳,北极天空绚烂的极光,美人浅笑时的泪痣与酒窝。
水彩画家眼里,世界的一切颜料的层次,色泽的起伏,都可以通过罩染、渐层、湿画、干皴等特殊的绘画技法来勾点。
唯有在水彩平涂练习里。
落笔无痕,它就是最高的美学。
顾为经这种失误带来的层次不叫层次。
视笔刷的枯燥程度和选则的颜料不等。
最后所呈现出来的画面效果,介于换了白癜风和牛皮癣的病人皮肤之间。
顾为经凝视着自己已经涂完的一小部分廊桥上的斑斑点点,一幅得了皮服病的水彩画,肯定难称漂亮。
他却看的很认真,也没有任何想要修改的念头。
一来,这只是信手的练习之作。
二来,他也没有办法修改,素描有像皮擦,碳粉有面包屑,油画有油画刀。
水彩画什么也没有。
画的好也罢坏也罢,在笔刷和纸张接触,颜料渗入晕染纸张那刻,笔触的最终效果就已经定型了。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没有人有办法把画面上的失误从纸见涂抹而去。
油画领域有专门的画刀画,放在水彩门类就根本不成立了。
虽说艺术生画水彩画的时候,也有在旁边准备刮刀的,可这和特殊画法是两回事,它是因为现代的水彩纸普遍质量太好了,也足够厚。
所以在没有办法的时候。
真在考试时发现画错了,也可以亡羊补牢的尝试刮掉不想要的部分重新画。
因为油画刀刮的是颜料,水彩刀刮的是纸张画布本身。
所以让画面最终失色是不可避免的,和卷子上写了错别字,用胶布沾着扯掉本质上完全一样。
一不小心真能刮出一个窟窿来。
“确实得用画笔画画啊。”
顾为经心有所感。
他发现在工作台上画水彩和在IPAD上画水彩,确实是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画法。
不光是颜料的自然流淌。
同样还有心态的微妙差异。
iPad上绘画软件上所有笔触都是可以无损擦除和撤销的,而在纸面上用画笔作画。
一笔就是一笔,一画就是一画。
落笔无悔。
这就是水彩这门的技艺的精细而残酷之处,也是它最为华美的迷人所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