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问荀贞,对於杨彪奏请刘协严惩程嘉此事怎么看。
荀贞抚摸颔下短髭,默然了会儿,答道:“君昌因醉失礼,不敬於君前,确实是须当惩处。”
戏志才闻弦歌,知雅意,颔应道:“明公之意,忠自晓得。就眼下来说,确是须行事谨慎,不可留人以把柄,君昌既然失礼,那么对他加以惩处,亦是当然之事,并正好可以借此,看一看今晚参宴的诸位大臣们对此的态度,也算是附带的好处。唯是明公,早在明公奏请圣上移驾幸许时,杨彪就是最为坚决反对的一个,后朝中议拜明公车骑将军、录尚书事,杨彪又做反对;圣上与朝廷已迁到许,杨彪前时又激烈反对明公屯田此措。明公,杨彪其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多有,其人又向有浮誉,为朝廷内外所重,他如此行迹,事事都与明公作对,忠以为,却也不可再由之、任之了啊!短则或许还好,时日一长,对明公的威望,必将损害。”
太尉虽无实权,但是极其尊荣,杨彪又不仅族望清高,而且本人亦德高望重,他这么时时处处,都与荀贞作对的话,固然对荀贞的具体施政,暂时可能会没有太大的影响,可若是时间一久,则对荀贞的声望定然有损,就会不利於他以后在朝中的执政、於海内的影响力。
荀贞对此,岂会不知?
却最大的问题,还是如前所述,荀贞现今是刚刚执政朝中,他在朝中的根基尚且未稳。
那么在根基未稳,亦即戏志才所言之“须行事谨慎,不可留人以把柄”,换言之,最需要的是“立德望”,而不是“立威”的这个时候,他若是贸然地采取狠辣的手段对付杨彪,反过来,就又势必会使他“未稳的根基”愈地不稳於朝中。这就形成了一个矛盾。
一边是根基不稳,所以不能贸然行事;一边是如果由之任之,却又最终会使荀贞更难在朝中扎稳根基。这个矛盾该怎么解决?相当棘手。说实话,荀贞也是挠头。
荀贞摸着短髭,看了眼戏志才,终究没有把他那天傍晚负手院中,转来转去,嘟哝着何时能有日食,结果被陈芷听到这事儿向戏志才说出,——这件事不好说,但车中无有外人,倒是不必隐瞒自己真实的想法,他苦笑了一下,推心置腹,与戏志才说道:“志才,你所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杨公事事与我作对,确然不可长久放任,可如咱们此前所议,解决这个麻烦的时机,现在委实还没有到。志才,你於今重提此事,莫不是有了别的看法?”
“可如咱们此前所议,解决这个麻烦的时机,现在委实还没有到”云云,指的是陈登到许县那天,程嘉曾经提出建议,宜当及早解决杨彪,可众人一致认为,还未到解决杨彪之时此事。
戏志才把羽扇放在膝上,略微向前倾身,凝重地说道:“明公,君昌提出建议那时,确是尚未到解决杨彪这个麻烦的时候,而且即使到现下,也还时机未有成熟,可是明公,杨彪对明公的反对,如今看来,却竟是越演越烈,以忠之愚见,亦不宜久拖了!”
“不宜久拖,志才,你的意思是?”
戏志才说道:“明公,屯田、上计此二政,都非常重要,不能受到半点不利的影响,因忠以为,在屯田还没有完全落实,尤其是上计期间,对杨彪可权且再做容忍;然等屯田落实、上计完毕之后,明公不妨便就寻机,奏免杨彪太尉之任!”
戏志才的这番话简而言之,意思就是:为免屯田、上计受到影响,现下对杨彪可不得不再做些许容忍,但弹劾奏免他太尉此职的这件事,却是已经可以提上日程了。
屯田正在落实中,此际最好勿要横生波折,理解不难。
可上计此事,与奏免杨彪有何干系?上计方面,仪式上的东西,是司徒赵温负责;具体的审核,是尚书台、御史大夫、大司农负责,表面看,与杨彪没有丁点的关系,戏志才却则为何专门点出,“尤其上计期间”,居然好像是奏免杨彪的影响,更波及到上计,而不是屯田?
其实也不难理解。
上计期间,凡来朝上计的各个郡国的上计吏都在朝中,这其内,不止是荀贞所控地域内的诸郡上计吏,还包括了刘表、曹操、王邑、张扬等所控之诸郡,还有扬州九江、阜陵之外的其余各郡的上计吏。若是现在就动手,找个借口上书,请求罢免杨彪太尉此职,那就等於是把荀贞和杨彪的矛盾,或者说,等於是把荀贞为代表的新贵集团与杨彪为代表的朝中部分旧臣团体间的矛盾,直接地暴露在了刘表、曹操等人,及扬州丹阳、庐江等郡长吏的面前,这些上计吏回去后,会怎么添油加醋地与他们的长吏、与他们本地的士人们说?他们的长吏、他们本地的士人们又会怎么想?这些,都是不可控的,都可能是会对荀贞的威望造成影响的。
所以这两件政事,特别是上计完成之前,对杨彪确是不能动手。
但是,在此二件政事完成以后,——就算现在就把奏免杨彪提上日程,把之正式成为继屯田、上计此二政之后,荀贞需要做的第三件重大政治举动,到时又该如何奏免杨彪?以何为由?
迟迟未有动手奏免杨彪,一个是当下不宜在朝中大动干戈,另一个也是因为没有好的理由。
荀贞又做默然,戏志才亦不再开口。
车子安静地向前行驶,沉静了多时以后,荀贞说道:“朝廷给吕布的二道旨意,已经下了多时,而下应当是已经到江夏郡了,志才,吕布可有动静?袁术可有反应?”
这一问,好像与奏免杨彪无关,然而荀贞此话一出,戏志才脸上露出了笑意,复乃摇扇,说道:“明公,忠之意与明公同!讨伐袁术,正是一个奏免杨彪的绝好机会!”
“卿以为,杨公会反对讨伐袁术么?”
戏志才已多番思虑过了,应声回答,说道:“明公,袁公路两次抗旨不尊,蔑视朝廷,并收纳逆贼郭汜,天子恨之,朝廷恶之;其在南阳,虐民残士,南阳士民亦憎之!朝廷起兵讨伐,乃是上顺天意,下从民心,杨彪如敢反对,罢其太尉之职,顺理成章矣!”
“然我只虑,杨公只怕不会反对讨伐袁术。毕竟如卿所言,朝廷讨伐袁术,乃是顺天应民。志才,若是杨公不反对,何以应之?”
戏志才笑道:“明公,忠愚以为,杨公也不见得就会一定不反对。”
“此话怎讲?”
戏志才意味深长,说道:“明公请试想之,现明公才只有勤王除贼之功,已为天子信重,得秉政朝中矣,若是再加上讨逆功成?”
“你是说”
戏志才摇扇笑道:“杨公焉会不忧,明公不可制矣?故此说,忠以为,杨彪他不见得就一定不会反对朝廷讨伐袁术,相反,忠以为,他反对的可能性不担有,并且不小。”
“卿此有理,可如果他没有反对?”
戏志才悠悠然说道:“如忠料错,他若竟未反对,则忠敢问明公,讨伐袁术,胜算几何?”
“已得刘景升相助,只要离间吕布此策再得成功,讨灭袁术,我有八成把握!”
单从袁术这一面考虑,荀贞有十成把握,而之所以回答戏志才,他有“八成把握”,无它缘故,这“两成”的不把握,是因为袁绍。——到目前为止,在掣肘、牵制,较大把握地保证袁绍不会成为讨伐袁术之变数这面,荀贞还没有做到。
戏志才说道:“八成把握已然足够。明公,袁术既已被灭,则再罢免杨彪,难道还需理由么?”
这话倒是与“杨公焉会不忧,明公不可制矣”做了个呼应,灭掉袁术,又有了讨逆此功,也确实,荀贞凭此,完全就可以在朝中立稳脚了,则一个杨彪,想要罢免的确亦就不必再费劲。
荀贞缓缓地摇了摇头。
戏志才讶然,说道:“明公不赞同忠之此见?”
“理由不仅需要,还得”
戏志才问道:“还得?”
“还得冠冕堂皇,使人无可挑剔。”
戏志才深深地被荀贞的正气感染,羽扇都忘了再摇,抚须赞叹,说道:“明公正气,凛凛如青山苍松,忠钦佩万分!”
荀贞恬然受之,叹了口气,说道:“志才,杨公在朝,数年来,先后历经董卓、李傕诸贼之乱,於董卓、李傕、郭汜诸贼前,多次据理力争,铁骨铮铮也,要说钦佩,对杨公的勇气我才是非常钦佩!志才!我之本意,实不愿与他不和,实是希望他能与我同心协力,共襄王室!”
戏志才笑道:“只是明公虽有此意,杨公却无此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也!”
戏志才说道:“杨彪迂腐,不能知明公壮志。明公壮志,忠清楚无二!杨彪虽德行无亏,然为得遂明公之志,罢免他势在必行。明公不要犹疑了,请下决心吧!”
“,讨伐袁术,最快也要到明年二月,志才,希望杨公在此期间,不要再给我找什么麻烦了!”
戏志才知道,荀贞已经下定决心,他便不再继续往下多谈,转开话题,拾起了荀贞方才提及吕布的这个话头,说道:“明公方才说到吕布,如明公所言,圣旨应该是刚到江夏,吕布有何动静,现下尚且不知,未有消息传来,但是明公,忠下午时听说了一件事,不知明公可有闻之?”
“你说的是吕布所遣之上计吏,差点被孙暠杀了此事么?”
孙暠,即是前些时才刚携家带口、引领族人从家乡来到平舆投孙策的孙静之长子。前文有述,孙静是孙坚的幼弟,孙策的从父,这个孙暠年龄孙策大些,是孙策的从兄。
孙策领着豫州刺史的官衔,前不久,他回去了平舆,但留下了几个人在许县,孙暠是其中之一。——勤王此战,孙暠有从孙策军中,功虽不大,然战后封赏,他被朝中拜为了骑都尉。
孙暠这个人,很有孙氏家族的家风,也是轻侠尚气,而且比之孙策,其性格更加轻剽。却於今日,上计吏俱赴司徒府的时候,很多官吏去看,孙暠亦往去观,然后就於其中见到了吕布所遣来的那个上计吏。孙暠当即拔刀,试图杀之於道上,以算是为孙坚先报个小仇,好在被他的左右阻止,但已把那个上计吏吓得不轻,险些跪地求饶。
这是一件不小的事情,颇是轰动,荀贞於此事生后未多时,就已得报。
因戏志才一开口,荀贞就猜到了他是想说这件事。
戏志才说道:“正是此事。明公,之前却是忽略了此节,值此离间吕布、袁术的关键之时,他遣来的这个计吏可不能在许县出什么事,忠之愚见,是不是遣兵士保护下他的安全?”
荀贞同意了戏志才的意见,说道:“这件事就由卿来办罢。”
戏志才应诺。
“志才,你这么一说孙暠,我倒是想起了蔡瑁说的那件事。这几天忙屯田、上计,伯符又回了平舆,我一直没能抽出空来处理那事。你这两天有暇,可去找一找高承、孔德,试探一下伯符那边到底是何意。”
“蔡瑁说的那件事”,自就是孙策与张羡密谋攻取荆州这件事。这件事,荀贞闻后,就与戏志才、荀彧说了。至於高承、孔德,孔德不必多提,高承是孙策府里的五官掾,他两人亦俱是被孙策留在许县的诸人之一,二人都已被朝廷诏拜为郎。
戏志才应道:“是。”
谈谈说说,到了荀贞所住之里。
戏志才、荀彧、陈纪、陈群、郭嘉等也都在这个里中住。
荀贞命车停在里门口,下了车来,恭请陈纪的坐车先入;等陈纪车子入到里内,又把陈纪送还家中,这才与荀彧等各还家去。
陈芷尚未睡,等着他回来。
荀贞少不了把程嘉醉酒、失礼刘协座前,与陈芷提了一嘴。
陈芷甚是吃惊,说道:“程嘉竟醉酒圣前,失礼不敬?”
荀贞说道:“可不是么?要非志才及时寻辞给他开脱,说不定就因杨公之奏,圣上把他的脑袋给砍了!”又给陈芷说了孙暠险杀吕布所遣之上计吏此事。
陈芷柳眉微蹙,说道:“夫君现虽得执政朝中,然水满则溢,於此时候,却也千万需要注意不可自满。非只夫君切不可自满,府僚、群属,夫君也得多加提醒他们,令不可骄狂!”
荀贞笑道:“少君,真我贤妻也!家有贤妻,吾之雄图远志,何愁不得实现?”
说着,荀贞揽住因他的话而娇嗔的陈芷,榻上就寝去也。
次日程嘉酒醒,上书请罪,自称是因激动而喝醉了酒,导致失礼君前。
朝廷正式的处罚旨意下来,罚其俸禄半年。
当天晚上,程嘉求见荀贞,气哼哼的,再度进言荀贞,宜当即刻奏请刘协,罢免杨彪。
荀贞先是训斥了他一通,继而抚慰了他几句,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上计、屯田两政有条不紊,继续进行,都进展得很顺利。
十月中旬,屯田的用地基本划拨完毕,冬麦耕种开始。
经过以尚书台为主的仔细审核,上计则於十月底大致结束。在此期间,荀贞着重过问了太原、河东、河内、江夏几个郡的上计情况,荆州、扬州各郡的情况也做了详细的了解。
一些上计吏暂留许县,等明年春后再回本郡,一些上计吏没有多留,返程还郡。
吕布派来的那个上计吏显是不敢在许县多待的,在还郡的上计吏中。在其还前,荀贞请了圣旨一道,任他为新息县令。这计吏还江夏的路上,快马将此报与了吕布知晓,询问吕布他是直接去新息上任,还是先回平春。吕布接到此吏来书,大喜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