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餐了吗?”
“随便对付了点。”
“哦……”
周介然再次开口:“方才忘记介绍。夏溪,这是我的哥哥,周修然。大哥,这是我的……朋友,夏溪。”
夏溪这才想起,周介然还有个哥哥。奇怪,平时老在啰嗦“周家二少”“周家二少”,但是夏溪总是忘记周介然还有个哥哥!那个哥哥,存在感实在是低得有些离谱!夏溪估计,大部分人只知道周家二少叫周介然,根本不知道周家大少叫周修然。就连熟记“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这句古文的夏溪都总是忘了,“介然”前面还有个“修然”。
不过,夏溪记性极好。她凭借自己看一两遍法条便能牢牢记住的很强的记忆力,迅速翻找出了信息。老大周修然的一切都很普通,脸蛋普通,身材普通,学历普通,才能普通,体育普通,文艺普通,掉在人堆里找不见——本科是在英国某不知名大学,毕业后到清臣某分公司任职,业绩不好,但也不坏,没有什么成就,但也没有什么败绩,还是那句话,没有存在感实在是低得有些离谱。
夏溪抬眼看着周家大少,觉得传言真是……一点没错。与周介然那种帅到刺眼的感觉很不同,周修然就是……长得大家都会觉得见过。脸是标准椭圆,嘴唇略厚,颜色较深,鼻梁不高不矮,单眼皮,小眼睛,不存在明显优点也不存在明显缺点,没有任何一处特别引人注目,不管是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谁都看得出来,周家大少长得像父亲,而周家二少长得像母亲。
话说回来,一切都很普通又怎么样?人家会投胎就够了啊!周修然也没有野心,就如一个平凡的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所谓“我是一颗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钉”,稳定地工作,稳定地生活,并无野心,也不搞事。周修然今年已经37岁,比周介然足足大了8岁,可是对于父亲传位弟弟,好像也没表露任何不满——周国宁现在则是76岁,38岁那年当上某大国企老总,娶到一位知名影星,39岁生周修然,接着又是忙于工作,47岁才生周介然,年过50才开始创业。
“您好。”夏溪主动伸手,落落大方。
“你好。”周修然回握,不过不失。
面对这种状况,夏溪觉得不好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于是只是陪着,安安静静地等。她也倚住洁白的墙壁,小心翼翼靠着周介然身体,同时轻轻搂着对方手肘,几根长发落在他的肩头。周介然偏头,对着夏溪一笑,又重新将目光钉在两扇门上。
到了半夜一点,情况没有好转。
周介然对夏溪说道:“乖,回去睡觉。”
“不,我在这待着。”
“那你在这待着,我回去睡觉。”
夏溪:“…………”
周介然说:“我们既不可能一直盯着,也不可能学人在走廊休息。这样,大哥,我和夏溪分别回家,你再盯下,明早九点我来接班,下午五点你再过来,明晚如果还是不醒,我值半夜1点到9点。”患者在ICU,随时会有紧急情况,病区又大。
周介然显然已经习惯发布命令,周修然显然也已经习惯听从命令,没有任何异议,立即点头:“去吧,多睡,不要光忙公司的事。”
“知道。”
于是夏溪跟着周介然离开云京一院,同时得知,周介然不会回去自己别墅,而是要到父母家里,陪陪妈妈,因为对方肯定无法入眠。
夏溪用力拥抱对方,说:“有事一定打我电话。”
“嗯。”
“不要过于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我倒不信这个。”
“……”夏溪说,“我是在安慰。”
“我知道。”周介然伸手整理几下夏溪因为没有注意仪容而略显凌乱的黑长发。
“好的,叫助理开车,不要自己硬撑。”
“我知道。”
…………
就这么着,周六周日两天,夏溪常去医院陪周介然。
因为突发事件,“给你两周,慎重考虑,是否真的希望接受现在的这份感情,还有,是否真的想要面对未来的一切可能。两周之后,我会问你答案”的承诺被迫延期——这不是好的交往时间,也不是好的交往地点。
然而,夏溪并不着急,她只希望周国宁能清醒过来。
周一,周国宁从ICU里出来,转入一间高级病房。病房很大,有两张床,还有沙发、茶几、餐桌等等,不像病房,倒像宾馆,可是想象,住在这里的患者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虽然能住进这里的患者不是轻伤就是重症。
夏溪以为,转入那间高级病房一定是个好的征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了呀。从死亡边缘强拉回来,生命体征变得稳定,就是好事,大大好事,毕竟此前那么凶险。
这样一想,她体会到了“虚惊一场”四字的美妙。原来,世界上最好的词,不是“喜从天降”,而是“虚惊一场”。曾经那么刺鼻的医院的味道,此时闻着竟然是有一些干净、清新,宛如春天,被烧尽的野草又重新生出来。
然而……一切似乎与夏溪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周国宁,一直没醒。
而且,从ICU里出来一周之后,周国宁的双肺感染。
据说,也是因为血管壁薄,溶栓导致上消化道出血,而周国宁一直躺着,无法自由排出那血,污物进入到了肺部,引发感染,非常难治。
医院先后换了好几种抗生素,还是不行。周国宁高烧一直不退,每天早上好点,三十七八度,可是下午开始,便会升到三十九或四十度。他感染的也并不是常见细菌,医院查来查去,也不知是什么,最后只能还是不断换抗生素。
夏溪看着昔日在商场叱咤风云的老人,躺在床上,没有意识,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不能动,只能依靠鼻饲续命,体会到了一种深深的苍凉。
人类终究还是过于渺小。与人斗时所向披靡,与天斗时溃不成军。
周国宁有一个很昂贵的护工。
可惜夏溪发现,只要周介然去看望,便会自己亲手照料。
老爸不能翻身,周介然便每隔一个小时帮忙翻一次身,以防生了褥疮。床上还有一个垫子,分成很多区域,每隔两个小时,便会有一些区域升起、一些区域降下,不断切换,各个区域轮流支撑垫子上边的人。因为高烧不退,周介然每半个小时便帮父亲测次体温。退烧针不可以总打,很多时候只能物理降温,他便仔细地用毛巾包好冰砖,放在对方腋下、腰侧、额头等地。放在病人腋下、腰侧的不能被夹紧,放在额头的总是掉下去,需要人来扶着,他也耐心十足。
夏溪觉得,对方太累。
清臣的事必须要做。恰逢最重视的“云安居”出问题,主要用做经济适用房的一号楼已封顶,然而某个分项没有达到原定设计要求。施工单位认为“清臣集团”地质报告有误,拒绝“背锅”。清臣集团一方面与施工单位讨论责任归属,一方面叫设计单位出具改造方案。
夏溪曾问为何施工单位那么抗拒改造,周介然说:“合同规定,评级需要达到鲁班奖的要求才能得到全款。”
夏溪了然。《建筑工程施工质量验收统一标准》废止了原《建筑安装工程质量检验评定统一标准》,取消了在此之前一直施行的“优良”、“合格”、“不合格”的标准,而统一规定为“合格”与“不合格”。一般公司全款标准都是“合格”,但有个别公司对质量的要求高于国家标准。改造过的大楼很难获此殊荣,因此,对“云安居”的施工方来说,改不改造涉及到全不全款。
看着周介然的忙碌,有一个瞬间,夏溪觉得,如果周国宁的状况一直持续,两年、三年,也许会拖累……不过,还没想完,夏溪便被自己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禁止,祈求神明保佑周介然的全家。
幸好,周介然的哥哥,周修然,在公司的事情上面,也尽可能帮了弟弟。他的能力不强,却也不差,总归是比一个人好。
第57章 分包(七)
夏溪晚上常常去看周介然、周国宁, 白天则是处理自己手中案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发、上城还有国祥间的纠纷——天发房产公司将项目转让给上城房产公司, 后者又分包给国祥建筑工程公司。上城拖欠国祥款项, 后者急火攻心,不管谁是谁非, 将另外两家一并告到法院。
15天答辩期之后, 30天举证期之内,夏溪向人民法院提交了证据清单以及证据副本, 接着,不出意料地, 接到了人民法院通知的证据交换的时间和地点。
于是, 夏溪再次见到尹千秋尹律师。夏溪是天发的律师, 而尹千秋是上城的律师,他们将要互相甩锅,叫对方付款。
不得不说, 命运有些神奇。
尹律师还是那样温文尔雅。律师个个牙尖嘴利,生活当中也是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 可尹律师却是永远与物无忤,叫身边人如沐春风。
见到夏溪,尹千秋明显愣住, 眼中浮出惊诧。
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很聪明地并没有表现什么——如果一上来就表现得很熟络,可能会为双方甚至三方的委托人带去烦恼。
夏溪知道,若尹律师早知道会撞上自己, 可能会把案子转给其他同事。她也想过同样的事,可是一来,天发公司本就拖拉,当她发现上城公司的律师是尹律师时,15天的答辩期眼看便要过去,来不及把案子再移交给别人,二来,她总觉得与尹律师应当恢复“正常”关系,而不是总有些或正面或负面的私情在里面。双方律师互相认识这种事情也不罕见,然而大家基本都有职业道德,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影响已代理的案件——士兵不能投敌,这是原则问题。别说认识原告或者被告律师,就算认识原告或者被告本人也是一样。当然,任何行业都有害群之马,也会发生原告被告律师恶意串通的事。夏溪希望,他们二人可以光明磊落一点,不刻意亲近,也不可以逃避,否则都只能说明他们还是很在意。
尹千秋默默注视,似乎想要知道女孩最近可好,夏溪微微一笑,努力不叫对方看出她的苦恼。
上午九点,证据交换开始。
证据交换是由主审法官主持。法官姓贺,他对交换程序、交换规则等等做了简要释明,接着,程序助理引导三方当事人、代理人轮流出示证据。夏溪也向文字助理提交正本,并按在场人数提供副本,文字助理唰唰地记,将证据分类、编号、登记,开具《诉讼证据收集凭证》,并叫另外两方填写表格附件,叫人核对证据名称、证据页数、交换时间等等信息,用以证明已经收到对方资料。
夏溪发现,尹千秋的目光会时不时飘在自己身上,带着克制。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
证据交换有规定,对当事人无异议的证据记录在卷,对有异议的证据,可以问询理由并且记录在卷,但是不能要求质证或者辩论。
然而,就在夏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时,形势急转直下——国祥建筑工程突然拿出另外一份合同!!!
一份与夏溪手中最重要的证据——合同,完全不一样的另外一份合同!!!
原本,这个案件应该是十分简单的。夏溪握着天发将涉诉项目转给上城的合同,条款明白,签章清楚,上面写着,客户——天发房地产公司,将‘明珠小区’部分项目转给上城房地产公司,上城是项目开发方、出资方,天发不承担任何权利义务。
可是现在,这份夏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合同,明明白白写着:项目开发方、出资方为——天发。
夏溪只觉眼前一黑。
这是怎么回事?!!
夏溪看向天发负责此案的高管张继先。他显然也十分困惑,只是重复“假的”“假的”,好像一只小兽正在不断冲击牢笼。
夏溪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证据交换结束之时,文字助理整理出了争议焦点。法官认为证据数量足够断案,于是便叫各方回去等待庭审,并说,到了庭审,对于无异议的部分,不再进行举证质证,而由审判人员直接进行认证,即使某方反悔,也一般不会重新调查,除非有着充分理由或者对方同意反悔。
…………
在法院分别之前,夏溪很严肃地告诉张继先,一定一定要弄清楚另外一份合同的事,对方也干脆地答应了夏溪。
夏溪觉得,自己好像遇到水逆。
生活上,“未来公公”生命垂危,工作上,首个案件遭遇重创。
前者无法帮忙,后者……必须搞定。
…………
当天下午四点,夏溪终于接到张继先的电话。
张继先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他说:“夏律师……抱歉,真的不好意思,是有那么一份合同。”
“…………”夏溪强自忍住愤怒,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张继先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其实,真的不是不想给您,而是大家全都忘了这件事情……2015年,天发将子项目转让给了上城,双方签订了您手中的那份合同。可是,当时着急开工,没到政府部门进行变更登记,于是,在办理开工手续和其他手续时,为了方便、快速,我们就又签了一个只给政府看的形式合同,就是……今天忽然跳出来的那份。我们大家合作愉快,都同意由上城承担付款义务,把工程加班加点干起来了。嗨,都是因为时间太紧。”
夏溪:“……”
夏溪立即懂了。
阴阳合同。
自己手中这份,是阳合同,各方实际按照上面条款办事,而今天看到那份,是阴合同,出于一些原因存在,最常见的原因就是“用来办理手续”,是“错的”是“假的”。
正常来讲,不管主项目还是子项目,倘若更换开发方出资方,需到政府部门正式登记变更,通过审核,办理文件、正式“过户”,如果不通过审核,就拿不到开工许可等等东西。于是,天发、上城、国祥,为赶时间,省了登记变更,假装天发依然还是项目开发方出资方,做出第二份合同用以办理资质,可是实际却按第一份合同建设明珠小区。
夏溪简直要被气晕,冷着声音说,“张先生,那时大家没有矛盾,自然没谁提起那份合同。而今天,三方出现纠纷,就会有人拿出它来说事!”
张继先自己理亏,沉默不语。
夏溪平复了下心情,说:“您继续刚才的话。”
“嗯,”张继先又道,“这个……因为只是办理手续用的,所以双方就只签了一份,国祥拿去办开工许可,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合同,管理人员也没在意。当时项目很多人都已经离职,我到处找人,最后才确定到了这个事情。”
“……”夏溪重重叹了口气,“张总,这忽然出现的第二份合同,对我们非常不利。在那上面,天发是毫无疑问的出资方,上面有天发老总签字、盖章,真实有效,赖不掉的。”
有了这份合同,尹千秋会咬死她的。
怎么办。